掰(24)

作者:亦舒


“麦克偷车组给你的电讯收到无?”

“他们要求我起码在德国落脚两年,同陌生人合作,会十分辛苦,必遇若干歧视与障碍。”

“你才二十出头,不难克服,先找老师恶补德文,大不了我跟你走。”

“你要带我主撑车房。”

“大川你有支配狂,每个人都要听你安排你才高兴,”凯撒不停揉着额角,“喝多香槟,头疼两日。”

“你需要休息。”

“三十岁,中年人了,”他感慨,“半生里最幸运的事是结识你这个好兄弟。”

大川喝一口啤酒,“你真有点醉。”

“听我说,大川,到德国边学边做,发挥才能,走出车房,升任国际水准技师,忘记那小女生,找一个成熟懂事配合你身份及需要的美女,这几日在场美女服务员都对你煽动睫毛媚笑,我都觉得心动,哈哈哈。”

大川不为所动。

“我约好两名混血儿——”

“Junk Sex不是我那杯茶。”

凯撒耸肩,回他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小云淋浴洗头换回旧运动衣,走到偏厅,看到云妈与高一德说话。

云妈像是十分喜欢这年轻人。

她见到小云,立刻说:“坐到一德身边,让我好好看仔细你们俩。”

小云想起昨晚之事,讪讪,“妈妈,幼幼人呢?”

“一对新人早已出发乘邮轮度蜜月。”

“唷,”小云掩嘴笑,“一定是那种一个太阳一个沙滩一个海那种地方。”

一德听到,忍不住笑。

他们昨晚兴奋过度,全没睡好,但是云妈见两个年轻人仍然神采飞扬,一丝倦意也无,叫她欢喜。

“一德,你认识小云多久?”

小云笑说:“妈妈——”

一德却说:“永恒。”

云妈看着他。

“我已准备指环,”他自裤带取出小盒子,打开,给云妈观赏,“这叫永恒指环,全圈都镶宝石,无休无止,我待小云毕业就要求婚。”

云妈感动。

小云瞪着一德,“一直搁裤带里,人家会以为另外一个物件。”

云妈跳起,“小云,说话小心。”

一德却只是笑,把指环放回裤带。

云妈也忍不住笑,“我累了,我要休息。”

“妈妈,我今午回家继续学业。”

“一德也一起?”

“是,伯母。”

小云回房收拾,看了看电话,川流仍未回复。

她轻叹一声。

那时,川流在旅馆房间憩睡,忽然有人大力敲门。

他们在门外叫嚷:“大川,大川,你的改装电动车赢得金奖,平治要向你斟专利权,喂,醒醒,领奖时间已到。”

那班人取得锁匙推门进房。

“嘘,床上也许不止一人。”

他们恶作剧把被褥掀开,失望地只看到和衣而睡的川流。

川流惺忪坐起。

各人七手八脚替他梳头抹脸,还有人递牙膏牙刷及黑咖啡。

最后有人替他穿上外套及鞋袜。

“凯撒呢?”

“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房间及手提电话均没有接。”

他们把大川拉出房间。

川流这时清醒,想到小云,心里像压着一块铅。

他在众人迎撮之下领金奖、拍照、接受美女香吻。

他再问:“凯撒呢。”

“还未联络到。”

川流忽然醒觉,“到他房里看看。”

别人都在用自助餐斟生意,他独自到楼上,叫旅馆服务员打开凯撒房间。

服务员先进去,扬声:“Wie sind sie,Herr?"

不知怎地,川流头后汗毛竖起。

他看到凯撒全身赤裸倒卧在浴室门口,动也不动,皮肤已转青紫。

服务员立刻说:“Ich werde die polizei rufen."

他拦住川流,不让他走近,飞奔报告上头。

川流愣在门口,背脊爬满冷汗,他扬声:“凯撒大帝,房口部要召警了,你还不起来?别捣蛋好不好,我已被你嚇个半死,凯撒!听到没有,都顺你意,颁奖礼若冷落你,回去我替你庆祝,喂,起来。”

他走近一步,看到凯撒睁着眼睛,瞳孔放大,眼珠发白,已无生命迹象。

这时他背后踏踏脚步声传来,制服人员抢进房,把他隔开,叫他到一边等候问话。

车组其他伙伴也惊惶失措赶到,七嘴八舌。

川流静静坐在一边。

往事像快速搜画般划过川流脑海,他、基翁与凯撒,一起在大发车房做学徒,基翁与凯撒都比他大,三个人一见如故,像兄弟一般友好钻车底工作,争着做最劳苦最肮脏那份,每晚收工,头脸似 黑炭,互视,大笑。

走掉一个基翁,已难以忍受,现在凯撒更彻底,干脆离开这世界。

物伤其类,一向坚信男子流血不流泪的川流忽然泪如雨下,用手掩脸。

伤感之余,他竟有丝羡慕,凯撒再也不必辛苦工作,应付七情六欲,而他,还得勉力像天份不高的小丑般强颜欢笑,照着规矩活下去。

有人称呼他。

川流抹去泪水,一个便衣女警要向他问话。

他甫抬头,女警看到他双眼,不禁一怔,竟有那样神气双目,她随即脸红,专注履行职责。

小云不知地球另一边发生那么大事。

归程她坐一德身边。

她说:“我竟不知大伟哥有那么多亲友。”

“他虽是独子,但叔伯众多。”

“你呢。”

一德答:“我有三个叔伯一个舅舅与两个姑母三个阿姨,一共二十三名堂表兄妹,不少已经结婚生子,我祖父母及外公外婆健在。”

小云瞪大双眼,“好福气。"

“农历年马不停蹄到处拜年,到最后,从一家瞌睡到另一家,吃得肠满脑肥,难以动弹。”

小云骇笑。

“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云握着一德的手,诚恳地说:“我未来十年都未有打算结婚。”

他轻轻回答:“我俩一边努力工作一边等待,世事变迁甚大,顺其自然。”

一德的乐观似不易打滅。

回到家中,司机帮手把行李搬入屋内,交给女佣清理,小云往沙发上倒下,待佣人递上茶水点心,这一切都看在一德眼里,她不折不扣是个除出读书什么也不会的小小姐。

不过,这也难不倒高一德,他有能力,也愿意照料孟小姐。

有公司电话,高一德才依依不舍回办公室。

小云回学校处理一些事情,她拐弯到车房找川流。

车房门口贴着告示:“本店点算存货,休息三天,下星期一照常营业。”

小云一怔,伸手按铃。

她扬声:“有人吗?”

半响才有伙计来开门。

小云认得他是见习生小喜。

“孟小姐,是你。”

小云看他面色就知道不妥,“大川,他好吗?”

“大川没事,是凯撒,他没能从杜索道夫回来。”说着双眼通红。

小云一颗心剧跳,“怎么回事?”

“得奖第二天,凯撒倒卧在酒店房中,急救无效,据说因滥食药物过度,致心脏停顿,大川一直在德国照料后事。”

小云双腿如踩在一盤冰水里。

“车房已顶给别人打理,我们现在跟新老板工作,大川也许留德任新职,不回来了。”

小云不出声,呆立。

“孟小姐,听说你另有对象可是,大川知难而退。”

小云更加不能动弹。

“我要工作,对不起,孟小姐。”

小喜关上车房门。

小云又站了很久。

然后她对自己说:“这是人家的店门,不能老站着不动。”

于是她走开两步,可是双腿发软。

她坐倒石阶上。

就这样,他离开了她。

一句话也无,也没说再见,也不解释他心意。

小云蹲石阶上像一尊雕像似。

这时忽然淅淅下雨。

车房门又打开,打着伞出来的却不是小喜,陌生年轻人持一把大黑伞,遮住小云,他坐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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