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2)

作者:亦舒


照说,像川流这种未成年少年,儿童服务署应替他正式安排领养家庭,断不会让他无亲无故倚靠友人,可是无人举报,他成为漏网之鱼。

他俨然大伟家一份子,持地库门匙。

孩子们遇风便长,大人忙于“早点睡”,“不准观看色情网页”、“少爷小姐大考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一 件事叫云妈最意外:某天接放学,早了些,母亲们聚集一角聊天,云妈走近,听到她们在说功课:“……都不知喂什么,竟有那样优秀学生:老师说,她每份功课, 都用胶封套好,有扉页,每页编号码,纸背再签名,以防失散,按时交上,决不拖赖,又愿帮同学,文具公用,每科九十二分以上……”

云妈也颇羡慕,谁,谁家生如此乖儿?

她们看见云妈走近,便笑问:“云妈,你怎么教出如此出色孩子?”

云妈吃惊,“谁,我?”

“我们在说你的女儿。”

“呵,不,小女叫行云。”她退后一步。

“就是说行云这优秀学生呀。”

云妈怔住,惊异不定,喂,大家真的没搞错?

回到家,查阅行云功课,几乎清一色满分,连英国文学都九十六,公民一百零一,额外奖励一分,美术老师作这样评语:行云,你必须读艺术!数理化无一例外。

云妈讶异,这神奇小侠,平时并不见她死读,夏季在泳池边晒成黑炭,冬季跟大伟及川流上山滑雪,不知什么时候练成好功夫。

倒是悠悠,测验考试时颇为紧张,有时脸上长包,还要求家人肃静,然而,成绩始终中等。

云妈是少数不计较子女读书成绩的母亲,“咄”,她说:“我早已毕业,我不想再读一次”……十分豁达。

云爸每季跑一次东南亚为老板巡电子厂,更无空暇督促功课。

可是,顽皮爱哭的行云,照样名列前茅,奇哉。

下午,大伟扶着川流回来。

川流一身汗,表情僵硬,一看就知不妥。

云妈有经验,“怎么,打架?”

“打英式足球时被敌方踢到足踝。”

“可有到医务处?”

川流咬牙答:“我没事。”

云妈即说:“我与你去急症室。”

“云妈,不必麻烦,休息一下没事。”

“小云,车匙。”

“真的不必。”

小云已经应声出来,一行三人速往医院。

小云扶着她川哥,川流忽然发觉,哭娃比悠悠还高,真是意外,她手长脚长,似只小鹿。

他俩利用轮候时间做功课。

云妈轻声问:“川流你为何一式做两份?”

小云代答:“另一份属于幼幼。”

云妈吃惊:“她人呢?”

“在戏剧组排练,演‘王子复仇记’。”

“谁是汉姆烈特?”

“大伟。”

云妈不语。

轮到川流,照过X光,足踝骨有裂痕,需做石膏,川流懊恼。

云妈安抚他:“川流,这是生活时常会发生的烦事,没什么大不了,你看,整个急症室都是损手烂脚的孩子,那个男童才危险,铅笔插到喉咙……别急躁,忍耐应付。”

川流汗颜,“云妈真好。”

她走开与医生说话。

小云问川流,“川哥到大学读什么?”

川流黯然,“我需工作,不打算升学。”

“川哥,我听说有许多奖学金。”

“再讲吧。”

小云看到他说话时喉结一上一下,十分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纤长手指尖叫川流麻痒,他笑着躲开。

这时云妈过来,“可以回家了。”

傍晚,悠悠回转,云妈示意有话要说。

不知怎地,悠悠忽然生气,“又训话?不用问,我有答案:是我仍是处子,不,我不会往英国升学,还有,周末舞会非去不可。”

云妈气结:“你这忤逆女,枉我自胚胎把你养大。”

“我已十五岁,还限着每晚回家吃饭。”

“你想到哪户人家吃饭?”

她们时时争执,小云不以为奇。

小云过去拉姐姐袖子,叫她少一句。

云妈说:“你不可叫川流代你做功课,你不能欠他。”

“他才欠我们呢。”

“悠悠,施比受有福,我们做一切因心中喜欢,无价。”

悠悠回房,锁上门。

云妈在门外说:“悠悠,你不能尽怪少年荷尔蒙作祟,这纯粹是不良举止。”

小云听见摔东西声音。

舞会那晚,悠悠让妹妹欣赏织花渔网袜。

“嗯,”小云说,“好不熟悉,曾经见过。”

“不可能,这是本季最新产品,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东区红灯街。”

“小云我掌你嘴。”

小云笑着靠到幼幼身上,“你打算早结婚?”

“你关心这些干什么,你才多大?”

“结婚仿佛是人生大事。”

“才不急,我要跳足舞游遍世界才安顿下来。”

“川哥怎么想?”

“我怎知道他怎么想。”

“你俩可有接吻。”

“胡说八道。”

川流爬在她窗口那棵樱桃树的桠杈上,探身与窗内的幼幼亲吻,小云在邻房窗口看得很清楚,但她不会告诉母亲。

当下小云微笑。

“你笑什么,你这辈子只有我这个姐姐,老妈已不能生育。”

川流低头吻幼幼陶醉神情叫小云诧异,他精魂像是去到地球远处,双手几乎抓不紧树杆,小云担心他会摔下。那是十五岁幼幼的初吻吗,即使是姐妹,小云也不好问,那么,第一个亲吻小云的,又会是什么人。

悠悠把跳舞裙子取出让妹妹欣赏。

小云眼前一亮,羡慕地说:“妈妈多疼你。”

那是淡蓝色的束腰大蓬裙,配小小宝石头箍。

“过了今夜,我就是高中生,”悠悠说:“不久,又得开始计划大学读什么科目。”

“你一直喜爱时装设计,画过无数样子。”

“爸妈都不赞成,他们叫我读英语,然后添一张教育文凭,但,那也需要七十分平均分,多辛苦。”

小云怔住,“答三条题目已有七十,你此刻拿何种等级?成绩不理想,为何不找川哥补习?”

“他凶巴巴。”

“幼幼——”

“我要开始打扮,舞伴六点接我。”

自下午起她就不吃任何点心,口渴,只用水漱口。

小云暗暗好笑,幼幼一向聪敏,不知怎地,成为少女,过分贪美。

还有意外接踵而至。

六时正,门铃一响,走进来的少年却不是川流。

连拿着相机准备拍照的云妈都意外,“大伟是你。”

只见天然卷发的大伟满面笑容,他穿着簇新礼服西装,神采飞扬,看着打扮好的悠悠走近,“悠悠你肯定是今晚最漂亮女生。”

小云脱口而出:“川哥呢?”

大伟笑答:“他认为舞会没意思,他在家温习。”

云妈连忙帮一对俊少年美少女拍摄,一边说:“十一时之前归家。”

他们旋风一般离去。

云妈感慨:“匆匆十多年,当初搬家,大伟只两三岁,顽皮透顶,见什么爬什么,又每次摔下,哀哀痛哭,我还取笑他:‘大伟,男儿流血不流泪。’”

小云蹙着眉头,川哥呢。

她坐立不安,终于,自樱桃树爬下,跑到大伟家地库找川哥。

为什么这班少年不走正门专喜爬树,那也是他们反叛行为之一,唉。

小云到地库敲门。

川流先走近半窗看一下,见是小云,好不意外,他打开独立小门给她进去。

小云未来过这个临时家居,好奇浏览,小小一张摺床,一叠课本,一部电脑,这便是他的世界,川流没有家。

小云口气扮大人,“有父亲的消息吗。”

“他添了一个小女儿。”

“啊,今晚为什么不去跳舞?”这才是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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