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5夏至未至(29)

作者:郭敬明


当小司站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宙斯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前面一群飞扬跋扈的男生里面,最清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衬衣,瘦高的个子,手上提着个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刹那,那只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紧,指关节发白,甚至可以听到那些细长的手指关节咔嚓做响。

傅小司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没有焦点,脸上是寒冷的表情。他拉着兴奋的宙斯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陆之昂,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傅小司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心里很是愤怒。其中几个傅小司也认识,因为是他在浅川一中初中部念书的时候就被开除出去的问题学生。那个勾着陆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岳,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所有的人几乎都讨厌他。

——你这几天就是跟这种……人在一起么?

本来是想说“这种混混”的,不过傅小司还是维持着一些理性。因为在这段时间,他也不想对陆之昂发火。

陆之昂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手握着瓶子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着栏

杆,他的头发垂在面前,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倒是武岳走过来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你讲话给我讲清楚点,什么叫这种人,哪种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

傅小司还没怎么反映过来就听到骨头撞击骨头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然后一个背影闪过来出现在自己面前,陆之昂的一拳用力地打在武岳的脸上,在武岳痛得哇哇乱叫的时候,陆之昂把啤酒瓶朝着栏杆上一敲,然后拿着尖锐碎片的酒瓶朝着那些因为吃惊而张大了嘴娜酥腹ィ担倚那椴缓茫蚣艿木凸础

陆之昂看着傅小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里找着各种处理伤口的药和物品,光着脚在地板上来来回回,看着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面泛出的一块淤青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心疼。他咬着牙在心里咒骂,妈的武岳用力还真狠。尽管自己从小到大就经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满地打滚,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别人对小司动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岳掐着小司的下巴的时候陆之昂心里瞬间就火大了。而现在,尽管很多话想要讲,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憋到最后也只含糊地问了句“痛不痛?”

——当然痛你他妈让我掐一下试试看。

果然没有好声气。这也是陆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小司还能朝自己发脾气,证明气得不算厉害。从小一起长大陆之昂算是了解他的脾气的,真正生气了的话是绝对不会和你说一个字的。所以陆之昂的内疚感轻了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的很不会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块了。

——我手上拉着你家的狗!你拉着条狗去打架试试!

——……

傅小司并没有因为陆之昂语塞而停止,他继续斜着眼睛瞪他说,而且!你也不看看谁挂彩挂得多!说完之后把找出来的棉花纱布酒精碘酒双氧水创可贴云南白药等等等等一大堆东西朝他扔过去。然后自己倒在沙发上揉下巴,心里在想,娘的武岳这个王八蛋力气竟然这么大!

陆之昂摊开双手做了个“OK你赢了”的无奈表情,然后开始用棉花蘸好酒精清洗伤口。傅小司看着他笨拙的样子也只能叹口气然后起身去帮他清洗伤口。

拨开头发才看到头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着酒精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红色的肉和凝固的血让小司心里揪得难受,因为他知道这道口子是因为陆之昂跑过来帮自己挡了那个砸下来的酒瓶而弄出来的,喉咙有点哽咽,特别是在陆之昂不自主地抖动的时候。小司知道那是因为酒精碰到伤口的关系。

——痛你就叫,在我面前你装个屁。

语气是没有波澜的平静,掩饰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听见,要是家里没人我早叫翻天了……喂你轻点啊!

傅小司把棉花丢到一边,看着陆之昂说,你也知道怕你爸听见。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陆之昂低着头,也没怎么说话,因为自从渐渐长大之后,他都不太敢朝小司顶嘴,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小司平时太具威严。如果是在平时,他肯定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是现在,因为心情沉重,所以也就只是沉默着不说话而已。

傅小司转身走出房间,回来的时候端了杯水进来,他看着不说话的陆之昂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有些生气。特别是看到他跟武岳那种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他把水递给陆之昂,然后说,你这样自暴自弃,你妈妈会恨死你的……

陆之昂刚听到“妈妈”两个字就把手一挥,“你不要提我妈妈!”,可是一挥手刚好打到小司递过来的开水,抬起头就看到那一整杯水从傅小司肩膀上泼下去。陆之昂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因为他的手碰到了一点水,仅仅一点就非常的烫了。他望着傅小司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慌了手脚。

傅小司什么也没说,尽管肩膀被烫得几乎要叫出来。只是一瞬间心里有一些悲哀穿堂而过。男生的感情应该就是如此隐忍吧,再多的痛苦都不带任何表情的承受,顶着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就可以承担所有的尖锐的角和锋利的刃。

那天晚上傅小司住在陆之昂家里,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直睡不着,眼前还是反复出现陆之昂那张悲伤的脸。

肩膀的疼痛时不时地在神经里出没,用手碰一下就是烫伤的热辣感。“这个笨蛋”。似乎也就只能骂句“这个笨蛋”而已。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傅小司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枕头边上放着的烫伤用的药膏。那一瞬间他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得难受。他可以想象陆之昂晚上悄悄地走进来放下药膏,或者也会带着内疚的眼神看看熟睡的自己。然后坐在地板上对着熟睡的自己说一些平时里无法说出的话,或者也会软弱地哭。然后再悄悄地关上门离开。

傅小司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出去,阳光灿烂,带着夏天独有的灼人的明亮,而太阳底下,陆之昂拿着水龙头在帮宙斯冲凉。他的脸上再一次地充满了笑容,尽管没有以前的灿烂,但是却显得格外地平静,而水花里的宙斯也显得格外的高兴。

傅小司闭上眼睛,然后听到在高远的蓝天之上那些自由来去的风,风声一阵一阵地朝更加遥远的地方穿越过去。他想,这些突如其来的伤痛,也只能依靠时间去抚平了吧。只是经过如此伤痛的那个笨蛋,会变得更加的勇敢,还是变得更加容易受伤呢?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漫长的夏季终于结束了。

1996年9月7日星期日晴夏天终于结束了

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可是却依然感觉不到任何的改变,或者说是很多的东西都在不知不觉里变化了,可是却因为自己太过茫然的眼睛没有发现而已。

可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那些刚刚升入浅川一中的孩子们。应该是老人的心态了吧,看着他们竟然会在脑子里回荡出“青春”两个字。真见鬼。而仅仅在一年多以前,我也是这样好奇地看着新的学校大门,看着无边无际的香樟,看着学校光荣榜的橱窗里那些升学毕业的学长学姐们名字后面的一所又一所名牌大学而张大了嘴巴一直惊讶。

而现在,竟然要在放学的时候和那些刚刚进来的小孩子们抢着食堂的座位,抢着车棚的停车位置,用同一个游泳池,每个星期一站在同一个操场看着升期手升上国旗,曾经喜欢的林荫道被他们用年轻无敌的笑声覆盖过去,曾经用过的画室里出现了更多会画画的人。有时候真的觉得好沮丧,而且这种沮丧特别的莫名其妙。

教室被换到了二楼,依然是中间的教室。只是谁都知道这是个临时的教室,因为在开学一个星期结束之后就会决定最后的文理分科。而大家就会进入新的班级,和新的同学成为朋友,有新的座位,有新的置物柜,有新的值日轮流表。然后逐渐开始遗忘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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