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17)

作者:亦舒


“你宿舍让给永超?”

“看样子是。”

邓永超说;“省却我许多烦恼,设备一应俱全。”

第二日在厂内巡视,戴着特制的钢盔与护镜。我已习惯暗红色的熔钢,刺目炙热,缓缓

转动,如火山熔岩,一条火舌头般伸出来,所向披靡。

老魏告诉我,曾有人跳钢炉自杀,躯体还没有落下,在半空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他

是目击者,我曾为这个恐怖的景象做过许多噩梦,至今不能释然。

为着使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我把这件事转告邓永超,希望她分担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

我是那样欣赏邓永超这个人,事实上,如果我仍在学堂里,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真会

得考虑追求她。

现在,现在我只得当她是一个同志。

晚上我们坐在书房聊天,邓永超说,这两年来,真是难为我。

我马上跳起来,“什么,难为我?我是堂堂男子汉,你为什么不说难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则没有,要发财扬名,这里并不是乐园,所

以我说你难得。”

我说不过她。

当夜我与她絮絮谈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给她,我没有笔记本子,一切都在电脑中,

邓是好手,完全晓得怎么做。

公司真有办法,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一个这么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车站。

天还没有亮,完全是离别气氛,连我这么钝的人都觉得了。

以前,来就来,走就走,出差嘛,当然是这个样子。

今次,今次我进月台的时候,脚步特别慢,有点不甘心,带三分落寞。

当然是因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见我上车便转头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天边蒙蒙亮起来,还有一丝月牙儿的淡

影,完全是文艺电影中的布局,使我发呆。

她一直穿着一件黑色凯斯米长大衣,男装式样,西装领子,里子镶黑色的貂皮。

我没有见过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张黑色的长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赞叹,但还不如

永超这件潇洒活泼。

她当然不是不会穿衣服。打扮并不需要天分。

能够控制流体力学的女人根本无须卖弄雕虫小技,因此邓永超异常不拘小节,穿对于她

是护体,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个性一般沉实。

旅途非常沉闷,在万分不耐中度过,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么使我烦躁?

到香港是黄昏.夜景宝光灿烂。

马利安又来接我,我紧紧搂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说;“你又瘦了。”

我没有开口。

本来应当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疲倦的脱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许利璧迦也觉得我同样重,她不再爱我,她嫌我是负累。

马利安替我挽着大衣,驾车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艳丽,穿着整件的翠绿色的软皮短裙子;同色尖头高跟鞋,阔脚板是

如何塞进这种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高跟鞋的确添增诱惑。

我叹口气,但我是一女之男,让我重申这一点。

在车上我闭着眼睛。

马利安停好车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却旋不开来,我纳罕。马利安自我手中接过钥匙,再试。

户内有搓牌声,没有搞错吧。正在这个时候,铁门咔嚓一声推开,有一大汉喝问我:

“你找谁?”

我发呆,一切像天方夜潭,这是我的家,我找谁?怎么回答?

好一个马利安,挡在我面前,用普通话说,“他是周至美先生,这里明明是他的府

上。”

大汉索性大开中门,奇道:“周太太早三个月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说明三个月后我可以

搬进来,一切依法办事,怎么,周先生竟会不知道?”

不要说马利安顿时呆在那里,我耳朵轰地一声,双手一松那串钥匙掉在地上。

卖了,连房子都卖了。

好家伙,一人一半来,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么决绝的要与我一刀两

断。我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对待我?

到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人持刀插进我的心房,才晓得痛。

大汉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同情地说:“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马利安摇摇头,“打扰你了,我们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东西——”我说。

大汉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带走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要卖房子?即使屋契在她处,她也不必这样赶尽我,我可以自她手

上把房子买下。从这一次行动看来,可以知道她已把我当作死人看待。

大汉摇着头把门关上。

我跌撞一下,才进电梯。

马利安扶着我,倒是不言语,她知道事态严重。

上车,她说:“式微、式微,胡适之?”

我再也笑不出来,茫然地回答:“载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阳路四号。”

“至美,你可以到我这边来,我永远欢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愿冷静一下。”

“好。”马利安叹口气。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归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发马利安,“蜜糖,待他镇静下来,他会同你联络。”

马利安临走对我说:“至美,我会替你保密,放心。”

到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问题,我倒下来。

“原来她早已将公寓连装修及家具出售。”小郭说。

“我的杂物呢?”

“堆在我两间空房内。”小郭说;“还有,你有张支票在我处,六十五万港元,不拖不

欠,出票人是你太太,发票日期是六个礼拜之前。”

我双眼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我擅作主张,已把一切证据在律师处备案,五年后你单方面申

请离异,当可即时批准。”小郭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曾那么深爱,甚至连贫苦都难不倒我们。

奖学金只有一点点,也用来租了层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钻进钻出,只要有一点点暖

和,它们便出来走动,我与利璧迦出尽百宝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们取了名字,叫彼得保

罗与马利。

每次小老鼠窜出来,利璧迦都吓得大叫。我终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队来救驾。还真有

效,鼠群终于被消灭。我记得利璧迦还说:“可怜,就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

那么穷那么苦都熬过来。

母亲寄来生日礼物,是十镑现款,本来应当置双新鞋,脚上一双已经打过掌,最后整个

底换过,面子也已破损,但不,我们用这十镑到唐人街去吃广东茶,穷风流。

什么没有受过。

如今童年的梦想已百分之一百实现,甚至超过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喧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头来。“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们。”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侩。”

“我负担得起,况且现在已无必要储蓄。”

“周至美,你能否记忆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早出门往鞍山,推开房门,她用小枕压住半边面孔,正在睡觉。

我咳嗽一声。她动一动身子。

我同她说;“我一星期后回来。”

她只点点头。

“这几日内你打算做什么?”

她含糊的应一声,眼神、表情、姿势,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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