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海(45)
作者:小凫
程何钧一夜未眠,下午勉强睡了会儿,乔勉不放心,趁这个档口打算回家拿几件干净衣服,暂时住在他那里。
到金悦华庭的时候已经四点多,她匆忙从衣柜抓了两件贴身衣物,准备拿外套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两件大衣还没来得及洗,于是回头,看见了空荡荡的落地衣架。
她拨通施雯的电话。
“妈,我那两件大衣你替我洗了?”
“小勉你回来了?”
“嗯,衣服呢。”
“是我拿去干洗店的,不过已经送来了,你回来拿还是……”
“我过来。”
她挂断电话提着装衣服的包赶过去。
刚进电梯,她收到了徐丽华的一条消息,言简意赅,却字字清晰,语气里没有任何责怪。
她看着这条内容,低头倚靠着电梯厢,她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好似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想前行却举步维艰。
从十五楼到一楼,她努力维持着情绪。
进门后,两件大衣已经整齐码在了沙发上,她捞起衣服说:“我先走了。”
施雯连忙叫住她:“不留下来吃饭?”
“不了。”
她收紧包,转身走到门口。
施雯看着她的背影问:“你要去哪儿?”
乔勉没有回答,继续弯腰穿鞋。
“去他那里吗?”
乔勉直起身,静了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坦白道:“对,去程何钧那里。”
施雯语塞,半晌后温言说道:“不用那么急吧,吃完饭再走?”
“不用了。”她踩了两下鞋尖,一步跨了出去。
“小勉!”
施雯走到门口,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话:“小勉,你了解他家情况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乔勉回身正对着她,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去了他的学校。”她微昂起下巴,淡淡一笑,“肯定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吧。”
施雯一怔,随即也笑了下,这一笑,母女关系里的讨好、惶惑和低声下气全都散了,也只有这时才觉察出她们是那样的相像。
她拿出一张纸放到乔勉眼前,那张特殊病患访问单。
“华怡是市医院下属的疗养机构,我想打听个人不是难事。”
乔勉很意外,意外的不是她背地里的行为,而是她压抑、尝试了这么多年,最后却试图以撕开女儿的感情世界为契机,站在制高点上掌控她的人生,行使她过去从未行使过的,已经扭曲了的,母亲的权力。
她想击垮她,让她失望、难过,而后承认她,想起她的好。
乔勉看着母亲,突然笑了下,楼道里的照明灯亮了,映出她背光的黑色轮廓,这声笑彻底刺激到了施雯,她用力把门关上,带出一阵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小勉,这是大事,会关系到你一辈子的。”
“我想得很清楚。”
“你没有。”施雯说,“你应该知道,精神疾病有一定的遗传性,再加上他的母亲,那样一个病人,你承受不起。”
“是你承受不起。”乔勉顺了下头发,“别用你的标准来定义我的生活。”
“我只是在劝你,告诉你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面对女儿的强硬,施雯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他的家庭不完整,很可能会影响他的性格和人生,就像乔恒,你不能冒这个险。”
“乔恒?”她惊讶于施雯会提到他,听起无比的讽刺,“乔恒……你始终没把他当过家人,也不可能去了解他,他在深圳是死是活你问过一句吗?你根本不关心,你以为我们这个家很幸福很完整?我不觉得。妈,我从来不觉得。”
“我已经在尽力了!”
“不,你不是合格的tຊ母亲,你只是在努力扮演而已。”
她的回应像把刀,尖冷锋利,刺痛她,还要扭转刀头将心剖开来才罢休。爱这东西,是她不愿意给吗?是那时根本没有选择。她凝视着女儿,觉得陌生又疏离,脚下不由退了半步,冷笑着说:“对,我确实不合格,但你记住乔勉,不要把自己当圣人,想着去拯救他,这种高尚到头来牺牲的只有你自己。”
乔勉顿了顿,随即抱紧大衣推门离去,她没有回头,她想,我不会拯救任何人,他也不需要我拯救,我只是坦诚、热烈又平凡地爱着他,仅此而已。
但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她的感情不必理解,不必认同,更不需要鼓舞。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骤雨
坐上出租车后,她仰头靠在座位上,困倦感骤然袭来,这两天她似乎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很累,却无法彻底地安然入睡。
她让车停在了附近的市场门口,买了点熟食打包回去,刚拎起塑料袋,余光飘过一个人影。
她付完钱立马跟上,可他步子大,一眨眼就转身先进了小区。
乔勉索性也不急了,提着几袋东西缓步朝里走。
六点多,天几乎完全暗下来,房里没有开灯,不大的卧室沉浸在一片昏暗中,唯有星火般的一个光点伴着青灰的薄雾,慢慢亮起,又转瞬熄灭。
桌上放着包刚拆封的烟,塑料纸乱糟糟地团在一边。乔勉抽出一根烟放到唇间,她走至窗边的人影旁与他并肩而立。
一窗之隔的,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乔勉侧仰起头靠近他,两支烟交汇碰触,如刻骨铭心的吻,在黑夜中一同燃上火光。
程何钧垂眸,抬手拿走她的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去碰。”
“你呢?”乔勉把他抽了一半的那根也用力按进烟缸里。
两支烟一长一短,弯曲着倒在腾起的青雾里,他漆黑的双眼转向别处。
乔勉淡淡说道:“明天任思南大殓。”
他没有回应,远处的车流如浪涛从这个路口奔涌至下一个。
后半夜,外面开始下起雨,雨水落在叶片、顶棚和晾衣架上,他细数着这场雨,每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钟的指针一圈圈转,直至天快亮,雨势渐大。
乔勉也许是被雨吵醒的,既规律又杂乱,敲击出一片混乱焦躁的声响,伸手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床的另一侧没有一丝温度。
时间差不多,乔勉起床洗漱,程何钧在客厅里很难得地打开了电视。他家的电视一直像个摆设,很少看,此时发出声响反而让人觉得不适应,突兀地在清晨播报着一条条新闻。
天气预报结束,乔勉随便吃了两口早餐就去上班了,说到底她不算任思南的什么人,那种场合也不便贸然参加。
临出门前,她看了眼程何钧,他站在卧室换衣服,黑衣黑裤,扣上扣子,转眼看向窗户,大雨敲出细密声响,在玻璃上拉扯着一道道扭曲的水流。
田敏在一众人的陪同下拖着步子走出大厅,外边天气愈发恶劣,大雨已经转至暴雨,为所有人的情绪又添一层阴霾。
这些天办理手续的时候,她无数次在关系栏里写下“母子”二字,仿佛在提醒她,这辈子和任思南的缘分彻底到头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憔悴得太过明显,流干眼泪,整个人便是灰败、麻木的。
丈夫提前撑开伞,招呼亲戚朋友到门口上车。
田敏走到玻璃门前,屋檐坠下的水瀑布似的,雨幕后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她半仰起头看了看,搀着她的人突然觉出一股力道,原本暗淡的目光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不是其他任何情绪,而是痛苦、怨恨。
她猛地挣脱开,鞋子踩在地砖上快速冲到门外,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来干什么!”
他没躲,结结实实挨了那一下,声音险些被雨盖去:“我想送送他。”
田敏扯着嘴角笑了下:“那为什么不进来?躲外面干嘛?进来啊。”她满脸疲态,却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程何钧,“不敢是吧?你不是说要送他么?”
徐丽华见状飞奔到过去,走到两人中间拦了拦:“田敏,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