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60)

作者:安那代


那几天我把手机来电设置成了无提醒模式,收到信息和电话后都不会震动,只会默默地显示在消息中心里。我将消息中心下拉一看,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来信。我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才有勇气点开手机短信。

没有一条来自伊维塔和莱纳德的消息,也没有来自托比的。这几天里,通过短信找我的只有李菲菲、福宝和各种骚扰信息,还有就是冯喻晗。

冯喻晗在两天前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说有急事,请我看到立马回复。之后她又打了好多遍电话,最后一条信息是前一天晚上发的:你不会出事了吧?明晚再接不到你的回复,我就准备报警了。我很担心你。

我赶紧给她打了电话,约她第二天出来见面说。

再次见到冯喻晗,我的心境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六天的时间里我好像经历了一生,看什么都有了些恍若隔世、沧海桑田的味道。我和她约见在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花园咖啡厅,还是点了那杯棉花糖拿铁,我需要一些甜味来给自己壮壮胆。

“你差点吓死我了。”冯喻晗穿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和浅灰色阔腿裤,戴一顶和裤子同色的牛仔布空顶鸭舌帽,“你去哪儿了,别告诉我手机丢了。”

“你先说有什么事。”我把她的那杯咖啡向她面前推了推。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继而说:“哎,我刚接到消息的那天最激动了,现在心情都有点平复了,你说你怎么这才来找我,好消息就是要当即分享,效果才最好啊!”

“什么好消息?”我心急了起来——好消息,这是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东西。

“坐稳了。”冯喻晗神秘地眨眨眼,“上周我们排练《夕落》的时候,剧院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跟个游客似的。我没搭理她,因为剧院没有明令禁止不准人进来参观,所以我们就接着排练了。她看了我们一会儿,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但我们都忙着排练没注意到,直到演完后我一转头才看见了她。她竟然看到了结尾!这我就不能忍了,我上去和她说,这个剧目是保密的,外人不能一直在这里观看。”

冯喻晗越说话越多,我看她半天还没讲到重点上,不由得皱了皱眉。

“好、好,我知道你不耐烦了,重点这就来了!”她挺直了身子,“我请她出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掏出了一张名片,她竟然是莎朗•萨缪尔!莎朗!是莎朗!”

我不明就里地看着冯喻晗,她见我并不知道她在说谁,解释道:“莎朗•萨缪尔,是‘钟阁’艺术节的制作人之一!”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响了,赶忙也坐直了身子:“然后呢!”

“她说,我们的剧十分有特色,故事很好,也符合艺术节‘女性主义’和‘多元文化’的倡导。”冯喻晗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片摆在我的面前,“我们被邀请去‘钟阁’艺术节演出了!”

我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纸,米白色的纸张上用墨色写着“钟阁艺术节 制作人 协调员 莎朗•萨缪尔(Sharom Samuel)”。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明我们不必再参加海选、第一轮和第二轮角逐,就直接成为了在艺术节上表演的十大剧目之一!”

冯喻晗说完向我举起了右手的手掌,我赶忙珍重地放下那张洁白的名片,伸手和她击掌。在我们手掌心相碰的那一刹,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开心的眼泪吧!”冯喻晗笑道。

我却笑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越流越汹涌。

“你怎么了,这是开心的事啊!”

我哭得越发起劲,生怕周遭的人注意到,我用双手捂住了嘴巴避免发出声音。冯喻晗赶紧从包里抽出纸巾,绕过桌子坐到了我的身旁来:“咱们开心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巾,又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前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冯喻晗顺着我的后背说道。

“我只是很伤心。这么好的消息,这么多人倾注了心血的一台剧,它却始于一个欺骗。其实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辛辛苦苦排练的大家。”

“你在说些什么?”冯喻晗不懂了,奇怪地看着我。

我停止了哭泣,不敢看冯喻晗,嗫喏道:“我有事情要向你坦白。”

昨天在家,我和李菲菲聊到了深夜。她用她目前还稍显浅薄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要想避免走上解离型人格障碍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就要增加我自身对生活的实感。简单来说,就是要按照自己的原本想法去生活,不要一直扮演一个角色,一直做并非发自内心愿意做的事情。

李菲菲抚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如果一直生活在谎言里,就会觉得眼前的生活并非自己的,逐渐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失去感觉,最终导致失控,甚至会做出极端行为——因为换上了那种病症的人,会觉得正在行动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

我告诉李菲菲,假装得太久,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了。李菲菲稍加思索,说,不然你试试不要说谎呢?无论有多害怕后果,也要诚实,你试试看呢?

我心一横,将全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冯喻晗倒了出来——从我是如何被夏家收养,如何在夏浚译的暴力中长大,到如何被夏浚译强暴。我告诉她,《晨雾夕阳》取材于我自己,当时写下那篇文章,我其实是在悼念一段感情,写的是对与那个男人的另一种未来的幻想,并不是她所理解的“讽刺现实”;在她那样解读的时候,我为了取得与她的合作机会,没有坦白,而是假装自己本来就是那个意思……我甚至连前几天去地下派对疯的事情都告诉她了,把李菲菲和福宝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自嘲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长进,又被一个男人给抛弃了,而且他还和我的养母搞在一起。

我结结巴巴地讲了很久才把来龙去脉说明白,讲完后我是恐惧的,我害怕冯喻晗骂我。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排出来的戏剧,就要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她的合作编剧竟然一直以来都在骗她。她以为我和她一样是独立自主、内心强大、对劣品性的男人不屑一顾的强势女人,谁知我竟然一直是个被男人蒙骗的傻角色——她估计要站起来就走,从此再也不和我有任何交集了吧。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李菲菲昨天告诉过我,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实话实说,找回我和自己的生活的联结感。就算冯喻晗此时对我破口大骂,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我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谎付出代价。

想到此处,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抬起头,等待着冯喻晗劈头盖脸的咒骂。然而,还没等我完全看见冯喻晗的脸,就突然落入了她的怀抱。

“对不起,克洛伊,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都是你的真实经历,之前还用那样高高在上的语气去评判你……真的对不起。”冯喻晗抱着我,充满力量的手臂将我箍得很紧,“我不该用那么尖刻的话去讽刺你的过去,克洛伊,你辛苦了,希望你以后再也不用受这种苦。”

还未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冯喻晗便用纸巾帮我擦掉脸上残存的眼泪:“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一个作者写出并发表了一篇文章之后,这文章就不是完全属于她的了。读者怎样去理解,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在我眼中,《晨雾夕阳》 就是我理解的这样,虽然和你的本意不是一回事,但这也不能表明你做错了什么。”

“可是,我明明知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却还是为了得到被搬上舞台的机会,隐瞒了事实……”

“虽然一开始你实话告诉我,我也照样会选你的故事,只不过会和你聊聊改编时的方向转变罢了。但我们没聊,你不也很明白我想要什么吗?改编后的剧本完全就是我想要的,这就够了。你能自行领会我的观点,并且在没和我沟通的情况下将剧本的主旨改得和这个观点严丝合缝,这难道不是更加说明,你是一个有本事的编剧吗?”冯喻晗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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