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16)

作者:安那代


那个关于黄海伟的故事,我写校草一开始不愿意理校花,觉得她只是一个空有外表的花瓶,后来却发现了彼此共同的家庭创伤,于是惺惺相惜地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还有后来基于老男人而写成的故事,我杜撰老男人为伤痕累累的年轻姑娘心动,守护了她一辈子,这与现实中我遭遇的事情简直是大相径庭。还有一些故事是我不敢写的,比如夏浚译,事实血淋淋地摆在那里,我编都不知道怎么编。

我已经许久没有认真写过这个账号了。从老男人带给我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后,我在爱情里再没有什么是需要幻想的。连爱情本身都不存在了,还基于什么去幻想?

那些伪装成爱情的东西其实都是我与男人的互相利用。我不傻,不会以为他们是真心爱我。那些被我视作目标的男人心里是没有爱的,有的只是把女人视作性资源的霸占欲。他们喜欢带着我招摇过市,我的年龄、我的长相、我的装扮、我的品味,这一切都被他们用来给自己贴金。“看,这么完美的女人跟了我,我是很有点东西的。”这就是他们需要我的原因。他们需要通过炫耀我来向别的男人表示,他们也是厉害的玩家,组队时可千万别忘了带上他。

他们贪图我的年轻美貌,我觊觎他们的流油荷包。财色和权钱交易是这个世界上最消噬灵气的东西,是能将创造力吞食殆尽的彪型巨兽。当一切都染上了世俗的、市侩的铜臭气息时,“讲故事”便成了最有没必要的事情。我不再对感情抱有幻想,便自然也不会愿意去动笔。

从大二上的圣诞节和老男人诀别以来,我沉浸在纸醉金迷的博弈里,再也没有静下心来写出过一篇像样的文章。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惋惜,同情自己无用的,是弱者才爱做的事情。但这一刻,当久违的表达欲如潮水般涌回来时,我是欢欣鼓舞的,虽然这愉悦中夹杂着许多酸涩的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觉知的恐惧。

我恐惧,因为这一次抬笔,我想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

福宝好像一面镜子,他的出现映照出了被我尘封在心底十余年之久的原本的我。她的名字叫“张秧”,我隐约记得她顽劣、嚣张、调皮、爱笑爱闹,是个那样生动活泼的小女孩。比起她的活灵活现,这个名叫“夏知澜”的人简直死气沉沉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我真想变回张秧。

但我不能。

别说经年日久以来张秧在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轮廓不清的模糊模样了,就算我能记起有关她的每一个细节,她也从未在这个世界中长大过。从八岁被养父狠狠地扔在地上的那一天起,她就胆怯而识趣地躲了起来。她将这副躯体让位给“夏知澜”,以求能在外部世界里以最幸福的虚幻假面生存下去。如果今天我硬生生地将她拉到聚光灯下,让她从此成为这个身体的操控者,她会被吓得灰飞烟灭的。

变回张秧,意味着我无法再将自己的心锁进保险柜里藏起来,意味着我不能再带上千百种面具变成任何人会喜欢的模样,意味着我将辜负自己付出了大代价才逃来洛杉矶的一切努力,意味着从此我将走上一条完全陌生的路,没人能向我保证在那条路的尽头不会是万劫不复。

但是,无论如何,文字是无罪的。我可以尽情在纸页上用笔墨剖析自己,重走这些年来的日子,摸索着寻找本真的那个我,那个已然被忘怀得全无踪影的“张秧”。这就是虚构文学的魔法,只要换个名字,就没有人知道你其实是在谈论自己。在这个以笔触构筑而成的小世界里,我可以安全地倾诉我的一切想法。

我点开空白页,抬手敲下开头:

我不是亲生的。但你不必着急可怜我——

第13章 第七章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心呢(上)

许久没有写过文章,本来害怕自己笔触生疏、不得要领,却没想到手指一接触键盘,灵感便源源不断地从指尖传递到了电脑屏幕上。我有些诧异地旁观着自己汹涌而出的情感,其磅礴之势不难看出是已被压抑了许久。

在写完了老男人的故事,于异想天开之中疗完伤后,除了写作业以及准备作品集之外我竟然没再为自己写过点什么。此时此刻我为自己捡起笔,不过三秒便回忆起了曾经对写作的热爱来自何处——不用硬逼着自己露出岁月静好的微笑的感觉真好。我在文章里胡作非为,想到哪便写到哪,将内心的毒素毫不掩饰地悉数吐尽,如倒垃圾一般痛快。

非纪实文学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不光给读者提供了消遣,还给了作者安全地暴露自我的机会——只要笔者尽全力否认那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便没人能有充分证据给她扣上任何罪名。我可以游离在我的创造之外,看人们评价我的作品,没有人能摸得清那到底是不是我的现实,这让我感受到了类似小时候捉弄别的孩子时产生的快感。

写到正酣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嫌它打扰了我,有些不耐地拿起来一看,竟是李菲菲。

她找我干什么?她已经十几天没有回过我的问好消息了。

点开与她的对话框,才看见她昨天竟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你有空吗?看看时间,那时候我正和福宝在泳池里拥吻。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尖又猝不及防地酸软了一下。我赶紧压下陷入情绪里的苗头,接起了电话。

“妈妈?你终于舍得给我打电话啦?那么多天都不理我!”我声音熟练地甜了起来。只是这么一瞬间,我便被从刚才在文章里得来的那一丝真实感中抽离出来,我的皮囊又完全被托付给了夏知澜,她就连隔着电话说话时脸上都带着令人腻味的讨好。

我敢抱怨她不回我微信,佯装委屈地嗔着,是知道李菲菲就吃这一套,她喜欢我为我们虚伪的母女情塑造出的亲密无间的假象。

“澜澜,我……”半个多月没说过话,她的声音不似从前那么轻甜,雀跃轻盈的语调消失无迹,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踌躇和掩盖不住的忧郁。

李菲菲这是怎么了?

“妈妈?”我的心提了起来。夏浚译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还要靠他给钱上学呢。

“我老公……他……有和你联系过吗?”

对,忘了和你说这个搞笑的事情。从到夏家的第一天起,李菲菲在和我提起夏浚译时的代称就是“我老公”,就算有外人在场她也会这么喊,丝毫不认为有任何不妥。小时候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后来遇见很多其他的母女,才发现别的母亲对孩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时说的都是“你爸爸”。

我有时会想,如果不是我在第一天到夏家时就嘴甜地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那么李菲菲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要求我叫夏浚译“爸爸”。虽然我也只会在李菲菲在场的时候才这么喊夏浚译,作出一副父女关系和睦的样子。如果李菲菲不在家,那么我和夏浚译之间要么有事说事,要么无话可说,亦或是我单方面挨打,总之无论如何都用不着费力气特意给对方一个称呼。

我打开免提,翻了翻和夏浚译的聊天框。我和他的最后一次交流发生在出国前的一个多月,我问他“转了吗”,过了很久他回“已转”。说的是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对电话里的李菲菲说,这几天太忙,没顾得上和爸爸聊天。怎么了?

听筒里面传来李菲菲的哭声 。她在电话线的那边抽抽搭搭,我赶忙说“妈妈你别哭呀,有什么事情讲出来,我来解决”。她当然不会因此停止哭泣。以我的经验,她起码要先哭个三四分钟,把情绪发泄一下才能开口倾诉那些温室里甜蜜小麻烦。那么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我已经对她遇到不快时的整个情绪流程了如指掌。我说过,李菲菲就是个小女孩,高兴了笑,难过了哭。她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伪装和克制,因为她只要做最本真的那个自己,就有无数个人争着要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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