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13)

作者:安那代


我口舌机灵,说起话来经常逗得大人前仰后合,他们开心了我便会有更好的待遇,于是我乐此不疲地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孩。和福宝单独呆在一起时,我终于得以歇歇那张过劳的嘴。我知道自己不必去刻意讨他欢心,毕竟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他为我窃来的两个面包。在他身边,我终于获得了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就可以被好好对待的权利。

许是刻在每个被抛弃的孩子骨子里的恐惧作祟,时日一长,我便开始担心福宝对我的感情会逐渐减弱并终有一天消失殆尽。特别是当他太过专注于书本而忽视我时,我便感觉那种安心的滋味好似手指缝间的沙子一般正在悄悄流走。于是我开始在他面前捉弄别的孩子,当别人被我戏弄得嚎啕大哭时,福宝会短暂地从书中抬起头来,对我一笑。那一笑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保证,是他和我之间的牵绊又延续了一些时日的具象化体现。

一个下午,我们去了福利院后山旁的小河边上。我下河捉鱼,他坐在岸边读《隋唐演义》,只把双脚和小腿泡进水里。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我好似感知到了一种充满灵性的呼唤。不管不顾下午刚洗的头发,我向后仰去,便躺着漂浮在了水面上。

清澈的河水被太阳晒了大半天,温暖、轻柔地将我的身体全然包裹,是想象中的母亲怀抱的感觉。阳光在河流两旁栽种的树木之间洒落,点染在我的鼻尖和脸颊,我从树叶的间隙里窥见白云漂浮、微风涌动的蓝天;一只淡黄色的蝴蝶从我眼前翩跹而过,轻风摇动枝干,不知从哪飘来了朵朵茉莉花,星星点点散布在我周身的河面上;有几朵也落在我的身上,轻柔微妙的触感一时间将我推到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氤氲在空气中的洁白清香成为了沟通虚无与实在的线索。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它不必、也无法主动去获得,且好似可以持续到永远。

漂浮着、漂浮着,突然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了我的手,它比河水更加温暖。我转眼一看,是福宝。他不知何时也下了水,和我一样漂浮在河面上,双眼微闭,双臂打开,手指放松地弯曲着,他的指尖正轻轻挨着我的。

我牵起他的手,我们一起漂浮。

那个下午的宁静是被一个小孩子的尖叫声打破的。那个小男孩一边向宿舍撒腿跑去,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死人啦!河里淹死人啦!”我和福宝起身,站在将将及胸的河水里,看着对方大笑了起来。

之后我们便经常去河里“装死”,其他的小孩也逐渐对此见惯不惊。每一个无声地与福宝牵着手漂浮的下午,都成为了我脑海深处不会褪色、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条件反射地去看福宝的手指,没有婚戒,继而我忍不住笑起了自己——和男人周旋太久,我竟然连儿时的伙伴都不肯放过了吗?看见我笑,福宝好像轻松了些,他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克洛伊,我们走吗?”阿莱茵有些无礼地喊了一声,我心中不由得对她滋生了一些讨厌。我回头看去,她已经在副驾驶坐好,一副等得不耐烦了的模样。

“你先忙吧。”福宝很温柔地说道,那声音在我听来很不真实,“咱们可以之后再聊。”

“给我你的微信号——”我有些慌乱地从包里找出手机,“你……晚上有空吗?或者其它什么时候?”

“当然。不过你今晚不是要和朋友们出去吗?”福宝向阿莱茵他们抬了抬下巴。

“就吃个饭,很快的。”我赶忙说,“之后我就可以和你见面了。”

“那你快结束了告诉我,我去接你。”福宝加好了我的微信,冲我晃晃手机,“想去什么地方?”

“你喝酒吗?”

“可以喝。”他微笑。

“那我吃完饭把车送回家先。”

“到时候我打个车去接你。”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连伊维塔和我说话我都几次没听见。在我第五次为了走神而不得不向大家道歉之时,阿莱茵问:“那个男生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说,“他是我童年的玩伴。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联系,今天竟然在一个全新的国度相遇了。”

“天啊!那真是太浪漫了!”阿莱茵惊呼。

“像是一部爱情电影的开篇。”伊维塔遐想不已地说道。

“你还在这里和我们浪费时间干什么?”阿莱茵说道,“快去找他呀!”

我有些受宠若惊:“你们……不介意吗?”

“当然不会介意。”连贾克都发话了,“快去吧!他一定也在焦急万分地等你。”

我以限速允许的最高速度将车开回了家,刚锁好门便迫不及待地给福宝发去了微信。收到我的地址后,他说二十分钟便到。

这二十分钟里,我换了五条裙子都还觉得不尽人意。根据约会对象的喜好挑衣服和妆容是本我的特长,但今天却抓了瞎——我不知道和福宝的这次见面算什么。他不是我要攻略的男人,而是我儿时的挚友。我不能、也没必要戴着“夏知澜”面具去见他。

那么,如果我不是“夏知澜”,那是谁呢?是秧秧吗?

秧秧是谁?秧秧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秧秧有怎样的举止谈吐?秧秧会故意晚一点下楼,以便男人看见她摇动着腰肢款款走来的景象吗?秧秧会在每次上车时都喝同一款随处可见的饮料,以使男人之后在任何地方看见这种饮料都要想起她吗?秧秧会借着大笑的时机伏到男人的手臂上,从而达成第一次不露声色的肢体接触吗?

我突然手足无措了起来,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要爽约的想法压了下去。时间在我的惊慌中飞速地闪过,还未等我将脸上的妆容补好,福宝的信息便来了:“我到了。”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一条牛仔连衣短裙简单朴素,硬挺的版型凸显不了任何身材优势;眼角的妆容花了,显得人既潦草又无精打采;颅顶的头发塌了个七七八八,只得用一顶白色鸭舌帽敷衍地遮住;一个小小的白色腋下法棍包看上去平平无奇——这实在不是我正常发挥的水平。镜子里的人是谁我不认识,反正不是精致美丽的夏知澜。

如果是和别的男人约会,我一定会让他们等 着,让我好好收拾一下再出门。但是我不想让福宝等,我想立马见到他,况且这也不是一次男女之间的那种约会。

我一边小步跑着下楼,一边安慰自己现在无论如何都比福利院时期好看多了吧,而且刚才在学校的时候福宝也已经见过我了。出了公寓大门,我一眼便看见福宝在路边的一辆优步里探头往这边张望。看见我,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微笑,像一只毛发蓬松的萨摩耶。

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第11章 第六章人左不过爱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上)

洛杉矶市中心,七号街上,一家开放式鸡尾酒吧里。

今天是周三,被人们称为“驼峰日(hump day)”。驼峰日是工作日最中间的那一天,往前往后数两天都是周末。许多人会在这天下班后出来小酌一杯,让这个星期过得不那么苦闷。城里的各处酒吧都因此而爆满,我身处的这家也不例外。

这家酒吧位于大名鼎鼎的塞西尔酒店(Cecil Hotel)附近,就是那个总被和“黑色大丽花”惨案扯上关系的地方,许多慕名前去的游客也会在游玩之后顺路来这里喝上两杯。酒吧前门大敞着,不大的空间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吧台前等酒的客人自然而然地和酒保攀谈了起来。空气里尽是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和淡淡的水果发酵的腻香。

我和福宝坐在角落里的一台高脚桌前,桌面上一盏笼着暗红色纱布灯罩的灯发出暧昧不明的光芒。我喝一杯尼格罗尼,他喝一杯朗姆可乐,两人不发一言,玻璃杯外壁因温差而凝聚的水滴将杯垫和桌面弄得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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