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山(64)

作者:听灯


程云清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写满文字的信,还有他们分开时在当地小照相馆拍的最后一张合影。

只是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程云清就忍不住鼻酸,酸胀的眼睛再次变得模糊。

她重重地吸气再呼出,展开那张被他端端正正折叠成长方形的信笺,潇洒俊逸的硬笔字体随即映入眼帘。

云清吾爱:

距离芒市一别,已经过去了五十二天。

工作和生活还顺利吗?

上次通电话听你说要去北京与博导见面,结果如何?虽然我还没来得及问,但想必是好的,因为你是能把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人。当然了,不好也没关系,人生岂能尽如意,小满即可胜万全。

今生能遇到你,我是何其的幸运。可是很遗憾,我不仅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伴你,还一而再再而三无可奈何地离开你,给你带来本不该承受的悲伤,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

明天我就要出发境外执行任务,没想到在这个阖家团聚的跨年夜,我却在琢磨怎么给你写信汇报自己的死讯。

我们每次出任务前都要写一封家书——万一有意外,就是遗书。我写过许多封,除了第一封像是绝笔,后来写的渐渐变成了流水账的日记。我已经把之前没用上的信从何队那里要了过来,全部烧了,只剩下这一封。

其实这一封也不该留的,是我舍不下。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你交代一声。

你是一名医生,对于生死,肯定比我看得更加透彻,也更豁达。生命固然可贵,死亡却难以避免。从出生的那刻起,人就开始不断朝着死亡的终点逼近,谁也无法阻止或者逃离。既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答应我,不要为无法改变的事情难过……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对吗?

好吧,如果一定要难过,也不要太久。

我死的时候很可能是孑然一身,不出意外的话,也不能给你留下别的什么东西。昆明那套房产属于军产,可惜我还没有福气娶到你,所以处理起来程序上会有点麻烦,我已经拜托何队帮忙,有问题他会尽力解决。

写到这里,又转念想,或许你没来得及跟我结婚,也是一种万幸。

真希望你不要看到这封信,但若天意不肯成全,那我最后的愿望是你能——

别再等我。

忘了我。

永远深爱你的阿续

于二零一五年新年夜

后来,程云清又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次,一开始,每次看都会哭,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却像是在自虐,又像是脱敏疗法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里面的字句倒背如流,每晚闭上眼还要在脑海中反复回想。

农历春节后,医科大三附院人事科给程云清办理了停薪留职,她所在神经外科的负责人刘主任也多次表示随时欢迎她回归团队。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云清依然没能从那种笼罩一切的混沌感中完全剥离出神智。

可时间的长河照旧在奔腾流转,无视任何人想要停留的意志,更不会因为谁的悲泣而驻足。

四月初,程云清只身前往北京,到解放军总医院攻读博士学位。

去年十一月份,机缘之下,程云清通过硕导的举荐,联系到当年听讲座的那位301医院的业界大佬。这是他最后一年招博士生,刚好空出来一个宝贵的名额,于是,程云清非常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当时,老先生在邮件里例行询问程云清为什么要选择申请他的博士生,她便把连续的事大致讲了下,如实说既是要继续深造,同时也想离爱人的生活更近一些。

后来,程云清特意去面见拜访他时,这位学界泰斗还乐呵呵地调侃她,学业爱情双丰收。

却没想到,才不过短短数月,已经物是人非。

如同连续在她生命里突如其来的登场,这场奇遇结束得同样毫无预兆,在她最爱他的时刻戛然而止。

和他的相逢很短,短暂得甚至没来得及一起感受四季的变化。

可关于他的记忆又很长,漫长得恍若要耗上她这辈子的时间,才能忘干净。

程云清在北京住的是医院给新进的博士生分配的宿舍,单人间,她里外打扫完,又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简单归置好。

她在靠窗的书桌前落座,放下手中看了无数遍的照片和信纸,木然地抬头向外望去。

阳光好极了,隔着玻璃透进来,照得她指尖泛起柔软的暖意。

远处,粉白色的垂丝海棠盛放在枝头,明明周围很安静,却显得格外热闹。

又一个春天到了。

第56章 五十六、见青山(正文完)

月中旬,连续的父亲来北京述职,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约见了一次程云清。

他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的精气神差了许多,程云清当然知道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光是瘦得厉害这项就不知被程母念叨了多少次。别的不说,连续tຊ用来求婚的那枚翡翠戒指,原本合适的尺寸再套上手指已明显空了许多。

连父请程云清吃了一顿晚饭,席间斟酌着说:“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都会过去的。阿续……如果有一天阿续回来了,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黯淡的目光中霎时充满了希冀,不自觉寻找同盟,“您也相信阿续还活着吗?”

连父神色莫辨地看着她。

就现实而言,连续还生还的希望已经极低了。为此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徒劳的,是假设在他没死的基础之上。如果他还活着,以他的单兵作战素质,为什么这么久不出现呢?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他人不在境内,而且要么是被伤病,要么是被其他问题绊住了,根本无法与国内取得联络。

边境线上相关的那几个国家,内部政治形式复杂,他参加的又是武装任务,牵一发而动全身,考虑到外交立场和成本消耗,无法公然组织大规模的搜救活动一一排查。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作为父亲都做不到相信死亡推定,就此放弃。

他和程云清不同,多年军旅生涯的积累,让他有底气和能力,手头也有可利用的资源办这件事。但目前并没有更加明确的消息传回来,他不忍心再刺激她,更不想打破她好不容易构建维持的平衡,这个时候突然给她一丝微乎及微的希望,最后却被打破,无异于再杀她一次,这不是儿子愿意见到的。

于是,连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他一定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程云清勉强打起精神来,轻扯了下唇角,“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人们在绝境之中总在期待奇迹的降临。心气儿散了,人就活不下去了。可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恰恰是因为基本不可能实现。”

连父模棱两可地接了句,“这个世界,其实时时刻刻都有奇迹发生。”

程云清没再多说。饭毕,她按照晚辈的礼节一路将连父送到车前,听他语重心长地强调:“以后,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嗯。”程云清领情,颔首与他作别,“您多保重。”

隔了几日,程母在电话里说要来北京陪读。

起因是程云清下午出门太着急,把手机忘在了宿舍,恰好那天医院里有个情况复杂的病号,她回来晚了。

看到满屏几十通未接电话,她连忙回拨过去,接通后,对面带着哭腔的语气几乎算是哀求了,“清清……难过的时候多想想我和你爸,妈妈真的不能没有你。”

原来在父母眼里,她的状态已经差到一时失联就担心她自寻短见的程度了,她突然就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郑重答应:“妈妈,我不会寻死的,我会好好活着。”

程云清有时忍不住想,这世间或许有能经得起金钱和利益诱惑而不改初衷的爱,那伤痛,死亡的阴霾和孤独的等待呢?她想亲身验证一下,可大概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能有盖棺定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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