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37)
作者:唯刀百辟
子夜没有为此更不爱搭理她,也不会因她的故意示好而亲近半分。两人依旧表面亲亲热热,私底下不咸不淡,从早到晚最多的接触就是目光接触。陈纵看他少一点,因为无法直视。子夜看她多一点,原因不明。
薇薇主动了几次,约等于一次没主动,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陈纵有时候放学碰到他,会盯着他后脑勺开始思考。陈子夜,你傲什么傲?薇薇这么漂亮都不稀罕,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来配?
丁成杰为了追薇薇,主动找上陈纵做僚机。他成绩不好,自习时经常跟陈纵同桌换座位,请她为自己的情书提意见。后来发展到,做操时要站她背后方便策划,送早餐要多送一份方便收买……渐渐,丁成杰顺理成章,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买好早餐等在院子门口等陈纵,放学回家载着陈纵第一个冲出校园,以十分钟的光速抵达小院门口。
丁成杰渐渐不提薇薇的时候,邱阿姨后知后觉,竟比爸爸还先发现陈纵早恋。老师都还没讲什么,陈纵先被邱阿姨和爸爸联合勒令给丁成杰打电话。
“就说叫你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爸爸将电话拨通递给陈纵,两个大人都守在门口,监视她打完这通电话。
“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陈纵坐在书桌前,流着眼泪,狠狠地说,“也别来找我了。”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将手机还给大人,陈纵眼泪忽然汹涌而下。不是失恋,不是舍不得丁成杰,而是觉得无助,觉得窒息。她推开大人,跑过院子,躲进厕所嚎啕大哭起来。
子夜刚刚放学,与泪流满面的陈纵擦身而过,听见两个大人皱着眉交头接耳,“这个时候不严厉管教,想管就来不及了。你不是认识学校老师吗?麻烦他们帮忙看着,又黏在一起就打电话给你。”
这间接导致后来陈纵与子夜在一起,心里萌生的一个恶毒的念头竟然是,我同时报复了他们两个,真爽快。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子夜,子夜不但没有生气,而是笑了。眼睛很亮,笑看着她。两人一径心照不宣,莫名笑了很久,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病,觉得幼稚。可是“此仇得报”,这辈子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恋爱,而不是一旦坠入爱河,便觉得有一万双眼睛在斗兽场边窥看。
陈纵暗暗发誓,十天不要和爸爸以及邱阿姨讲话,十天后才要原谅他们。谁知道,等着她的,是更具象的羞辱。
第一次就是她看《飘》。
邱阿姨在饭桌上当众笑着宣布,“我知道你看这本书是在看什么。”
陈纵那时候处在对性羞耻的巅峰期,读《简爱》时,偶然蹦出一副接吻的插图,如同读到鬼故事的高潮部分,吓到她当场撕了插图页码,数年不敢再拾起《简爱》。她当然喜欢白瑞德和斯嘉丽的爱,觉得这种由爱而生的,自然而然的性意外不那么令人厌恶。“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至今回想起来,陈纵仍觉得这是多么歹毒的一句话。你们大人平时教都不好意思教的两个字,却当庭宣读出来,借此恶意揣测一个少女,揣测她——“是一个精神上的妓女”;与此同时,轻轻松松就摧毁一个人用以逃避世界的乐园,一句话将净土变得肮脏。肮脏的究竟谁?
连爸爸也要附和邱阿姨,“想看什么也没什么嘛”的时候,那种恶意终于变得具象。
如果非要陈纵形容出来,她只能说,在这一日的饭桌上,遭受了一场来自父辈精神上的轮|奸。
直到子夜讲,“为性|爱描写看名著,也没什么好值得羞耻的。你们大人是不是想说这个?”
性|爱两个直白到近乎恐怖的字眼,使邱娥华和陈自强尴尬到哑口无言,好似被架到火炉上一般焦灼,两人嘀嘀咕咕,说天说地,话题终究再也绕不回来。
子夜也大发慈悲,没有再提,装作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陈纵却如蒙大赦,被他从绞刑架上解救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起,陈纵开始不那么不喜欢陈子夜。
那一刻之前,陈子夜是一个沉默的黑白的陈子夜;那一刻之后,陈纵一笔一笔为他描上色彩。
他是一个和她同阵营的少年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明事理的高尚的人。
这类事件无独有偶,陈纵每一次都在语言羞辱重击落下之前,被子夜有惊无险地拯救。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子夜,一身足备五弓的子夜,在他十四载短暂人生中,从没有幸存下来过一次。
“如果不是你,”后来有一次他这样讲,“连做|爱都像在一群长辈视奸下完成。一群人,高举镜头,对着赤|裸的我进行电视直播。”
那时她隐隐能感知,却不解其意。
等回过味来,陈纵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都快在感知他的感知里,生出心里疾病。
长大后,陈纵回味这段过往岁月,渐渐发觉,她接纳子夜的过程,也正是她完成去性羞耻、去身体羞耻以及自我接纳的过程。子夜无意识间,成全了她的自我。
第25章 子夜3
陈纵对世界和对自我的理解, 也是经由子夜领她在阅读中完成的。
刚上初中的女孩子,品味差一点的, 都爱看三俗畅销言情小说。陈纵也不例外,零花钱除了吃零食,都用来买了言情。什么霸道校草爱上我,与魔尊几世爱恨天上到人间,救赎,囚禁,虐恋, 斯德哥尔摩……十三岁的陈纵畅游在爱情的海洋里,五颜六色堆满了书柜。老师批驳这些没营养的小说是韩国资本发出的“女性洗脑包”;邱阿姨讲这些充斥着情爱幻想的小说和琼瑶一样都是批发“春|药”。老师的话是真理, 邱阿姨又是极有品味的,陈纵理所当然的将他们的话奉为真理,每每偷看小说, 总是被快乐和羞耻两种情绪同时拉扯。学校女孩子兴奋地交流言情, 陈纵从抽屉里抽出本《围城》, 面上不屑,却也耳朵动动,快乐的听着,心想, “我能讲出比你们更有营养的书评。”别的女同学会讲她假清高, 陈纵深以为然,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闷骚得很。
有一天礼拜六跳舞回家,陈纵看见子夜坐在屋檐下读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定睛一看,正是某一本“清冷校草下神坛”。他手边已摞了高高一叠书, 都是他在这个下午已经读完的三俗小说。陈纵觉得这画面异常奇特,不禁走上前去, “你怎么在看这种书?”
子夜闻声,反手瞥一眼书封,问,“哪种书?”
没收了无数少女志教导主任这样批评,“这种没营养的垃圾快餐,你也要看。” 陈纵也有样学样。
子夜不以为然,“怎么会。这些书,也常常有一两句点睛之笔。只要能成书,总有可取之处。你叫吴主任去写,他未必能写出。”
听到这句话的陈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从小背诵经史子集,读遍文学经典,品味别具一格,下笔信手拈来的哥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本三俗小说。也都有点睛之笔,都有可取之处,他这样讲。子夜原来是一个异常包容的子夜。也就是那一瞬间,陈纵忽然与异常俗气的自己达成和解。“雅俗共赏”四个字,也在她浅薄的人生阅历里有了第一行注脚。
子夜对人性的认识也异常深刻。他虽没有亲眼见过吴主任批评低年级女同学,却能经由语境揣摩出什么样的角色才能讲出这种话。
《围城》陈纵是和子夜一起读的。两人成日头抵着头,在书桌、树下、餐桌、屋檐等各种地方共读同一本书。子夜阅读速度很快,偶尔为一两句话停留;陈纵看故事看得很慢,子夜也从不催促。安静等待她翻页的时间里,子夜开始打量路过他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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