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秘密(67)
作者:言言夫卡
“我外祖母到德国的时候, 先是在汉诺威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则是定居于柏林。东西德分裂时期, 她居住的区域归为西德。那段时光……”商时舟握着她的一只手, 声音很低,像是要与街边那些有前苏联特色的灰黑建筑融为一体。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 因为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这样的一段岁月。
所有的个人,在滚滚前行的历史洪流中,都是不起眼的, 被车轮碾过的尘埃。
索性不说。
那些沉默矗立的建筑见证了一切, 将岁月书写,也将岁月记录。
后来,外祖母有了许多的财富,她的庄园遍布整个欧罗巴大陆, 太平洋的小岛, 曼哈顿, 皮特金县, 贝弗利山庄, 澳洲的皇后镇和蔚蓝湖水边。
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如柏林, 承载了她所有的欢喜与悲怆,也见证了她所有的辉煌与落魄。
而这一切, 也正如这座城市本身。
所以,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方,她都会选择让全家人来柏林过圣诞节。
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
也只有在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敢望向北方,遥思那些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记忆。
彼时居住的街区早已修缮一新,旧人大多不在。
地界进行拍卖时,商时舟的外祖母高价将这一片都买了下来,没有固执地恢复原貌,她不是将自己困在过去不愿走出的人。
没有舒桥想象中的旧宅,车子缓缓驶入幽静宅院。这里早已停了好几辆车,想来是商时舟的其他近亲。
她的目光只是顿了一下,商时舟已经倾身过来:“能被外祖母叫来过圣诞节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顿了顿,又说:“他们都知道你。”
舒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商时舟却不再多说,折身下车,为她开车门的同时,厚重的别墅铜门也一并被从内里推开,室内的暖气驱散了门前的这一点风雪。
商时舟握紧舒桥的手,带她一步步上前。
其他人都知道他今年不是一人回来,更知他身边的人有着外祖母亲手送出的钥匙,自然明白其中含义。
商时舟一个一个向舒桥介绍。
人数不多,有纯粹的高加索面孔,也有明显混了地中海血脉的热情笑容,五湖四海,世界各地。
叔伯,姑妈,表兄嫂,有近亲,也有远亲。
唯独没有父母。
他分明在这里,却也仍旧孑然一人。
热闹的间隙,某个低头喝水的瞬间,舒桥的心头悄然刺痛。
再抬头时,她重新带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晚宴开始前,管家请舒桥上楼一趟。
舒桥知道,这是商时舟的外祖母想要单独见自己。
“不要怕。”商时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是很和善的人。”
舒桥不会觉得能建立起这样一个商业王国的女人,会多和善。
步入茶室时,坐在丝绒沙发上的老夫人端着英式茶杯,正有点嫌弃地皱眉低头给旁边的管家用长串俄语说着什么。她头发已经纯白,微卷却一丝不苟地梳起,是精致凌厉的典型高加索长相。
但在对上她那双与商时舟实在肖似的眼睛时,舒桥竟然确实丝毫没有紧张。
她示意舒桥坐下,自然地切换了带了点儿俄罗斯口音的德语,开场白像是与她已经相熟很久:“英国佬的茶比中国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这次的圣诞礼物里,有没有人有心给我带了中国的茶叶。”
舒桥凝滞一瞬,眨眨眼,下意识道:“……我带了。”
——中国人的血脉觉醒之,送茶叶。
外祖母也没想到这么巧,弯了弯唇表示笑纳,已经顺手将手中杯子放在了旁边,示意舒桥坐在她的对面。
她的语气很家常,眉眼冷峻精致却并不刻板,纵使是如今的年岁,依然是明艳光鲜的大美人,可以想像她年轻时又是如何的风姿卓越。
许是上了年龄,顶灯暖黄,让她的面容变得更柔和了一些,她的眼瞳是纯粹的浅蓝,像是一汪过分迷人的湖泊。
这一刻,舒桥突然明白,为何商家人都格外偏爱克什米尔蓝宝石。
“知道你的名字,是五年前。”没有太多的寒暄,那些家长里短并不在她的兴趣范围内,外祖母的目光很轻地落在舒桥身上:“你们一起夺冠的那一次。”
舒桥有些愕然。
原来竟然这么早。
“我抚养Eden长大,便是再忙,对他的事情,总要格外关心一点。”
外祖母的笑意很浅,却入眼,克制矜持,但并不觉冷淡:“后来他不得不来欧洲,与你断了联系。”
舒桥其实不太想提往事,但处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没有插话。
只是倾听。
“无意旧事重提,过于冒犯,毕竟那段时间,无论对你还是他,应当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去。”外祖母却倏而及时止住了话头,只是将一个没有上锁的铁盒子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想让你误会。”
舒桥垂眸看向那个盒子,心底倏而漏跳了一拍。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来。
她直觉,这个并不多么大的盒子里,承载的,或许就是商时舟这四年来的一部分岁月。
这种直觉反而让她手指微缩,迟迟没有动作。
外祖母并没有催促,她平静地看着她,直到舒桥终于将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无数张机票,寄出却被拦截的信件,机票上的名字并不相同,甚至还有两本……照片是商时舟,名字却并不相同的假护照。
机票的时间一开始很密集。
每个月都在不断尝试,后来变得松散,过了一段时间,又以新的名字再次出现。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戛然而止。
只是那些护照都是空白,没有海关戳。
那些机票都绝对完整,没有被撕下使用的那一联。
“每一次,都是我叫人在机场拦下他的。”外祖母注视着她,她久居高位,满身气魄,但这样看着舒桥的时候,舒桥却觉得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包括他给你发的邮件,所有试图与你联系的方式,我都拦截了下来。”
舒桥攥着机票的手指慢慢缩紧。
“年轻人的爱情。”外祖母的声音很淡:“我是过来人。时间,空间,这个世界上能够冲淡一场爱情的存在太多。你是个好孩子,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志向,没必要也不应该为Eden扭转你的世界。”
直到后半句,舒桥才有些讶然地抬眼,对上那双经历了太多这个世间颠沛流离贫贱富贵的瑰蓝色双眼。
外祖母看着她:“除非,是你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最开始,舒桥确实也以为,这是什么电视剧模板范本的开场白。
直到她听完最后一句。
是她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一次,两次。
直至汇聚成同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
外祖母是阻止,也是成全。
成全她自己的人生与梦想。
“你想做的事情,本就不应该被任何其他因素打败。”她凝视舒桥,眼瞳中是某种慈祥与难言的怀缅:“商氏确实拥有巨大的财富,而这样的财富,反而会成为某种束缚。”
“舒桥。”她喊出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并没有奇特的异国味道,平和而富有力量:“你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希望Eden和我们的存在,不会让你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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