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雨(54)
作者:小岁时
两人的脚步一停, 相握的双手变得不再必要。
江奕白感受着手掌触及的纤细,犹豫片刻, 缓慢松开了。
巩桐赶紧收回手, 羞赧地背去了身后。
路灯昏黄,江奕白立在一棵扛不住料峭秋风, 枝叶日渐变黄的杨树下,垂眸看她不自觉喘着粗气,双颊浮一层比腮红更艳的色泽,不知是跑的还是羞的。
他俊逸的眉眼禁不住弯起,咧开了明朗的笑。
“你笑什么?”巩桐不解。
“高中没机会带你逃课,现在反而带你逃了舞会。”江奕白越想越觉得有趣。
巩桐另外一只手也背去了后面,不动声色地捂住他牵过的地方,好似这样,可以长久保存那份为数不多的温暖。
她赧然,却不由得沿着他这番说辞去想。
是啊,她读书时规矩乖巧,最大的放纵自我不过是无数次地偷望他的背影,竭尽所能地为他考去一班。
但那些都是沉下水面的隐匿,是谁也不曾觉察的私家心事。
何曾料到长大成人的今天,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扛不住他的蛊惑,背着妈妈,任性地一走了之。
思及此,巩桐也上扬了唇角。
江奕白瞧见她徐徐挂上的清甜笑容,仿佛又回见了那年元旦前夕,她温顺坐在烧烤摊前,和身侧的好友有说有笑。
他迈开双腿,慢慢往前走,骤然提起:“出国以后,我很少想三中。”
“为什么?”他步伐放得极慢,巩桐跟起来半点不费力。
江奕白语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多了怅然:“三中的日子太单纯了,像小说里面才会存在的乌托邦,我完全不敢去想,怕自己会忍不住飞回去。”
说着,他记起高二因为爷爷生病,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那段时间,他颓废地躲在秘密基地,瘦小的女生无意间撞入,含羞带怯地说“高中就这么两三年,很宝贵的”。
得亏他听了她的话,回去上课了,否则纯粹美好的高中,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他不知道还要浪费多少天。
瑟瑟凉风送来他猝然消沉的话音,巩桐沉默了半晌,惶惶不安地问:“你在国外过得不好吗?”
两人经过一片树木参天,少见光亮的暗区,江奕白降为冷漠的神情快要同墨黑无异。
他不由摸向左手小拇指上的旧疤,小幅度活动了一下左侧脚踝。
“但最近我回忆了不少,发现我俩过去的接触还挺多。”前方又有明亮的路灯照耀,他双瞳直视,换了轻松口吻。
巩桐一怔,那些她曾万分珍视,细致藏匿在一架架纸飞机里面的过往,也在他犹如奔流江河般壮阔绮丽的成长中,留下过一笔吗?
“至少同我和其他异性的接触比起来,算多的。”江奕白细致回顾,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巩桐没听清这句话,放空的脑子良久徘徊在他的前一句。
走神之际,她习以为常地耷拉眉目,脚步不知不觉慢了半拍,无意间晃见他又站定右脚,轻轻活动了两下左脚踝关节。
近乎是下意识的,巩桐联想到之前在医院,窥见的他这条腿上盘旋的狰狞疤痕。
她惊疑抬起眼,尝试性地问:“你的脚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江奕白唇畔似有若无的淡笑被忽来的一阵强风吹凉,迟钝几秒,极轻地“嗯”了声。
巩桐担忧地垂首去看:“现在还会复发?”
“还好,”江奕白双腿照常行走,无所谓地回,“只要不做剧烈运动。”
巩桐回想刚才的一路快跑,他自知脚上有旧伤,仍然执意带她跑起来,难怪会偷偷活动脚踝,一定是受了影响。
“我不知道你的脚伤会复发。”巩桐歉意地嘀咕,否则她绝对不会放任他胡来。
江奕白瞧着她停在跟前,上半身被自己宽松西服包裹得严丝合缝,红扑扑的脸蛋更显娇小,姣好柔嫩的皮肤似乎很软。
很好捏。
他把不由自已捻动的指尖藏去后边,忽而说:“还记得我那个所谓的二叔吗?”
话题跳转得毫无先兆,巩桐反应了须臾:“嗯,他怎么了?”
恍惚间,上回在工地同工人们八卦他和二叔的恩恩怨怨,被他当场抓包的尴尬又涌出了水面,炙烤她弱不禁风的耳根。
“觉得我是那种人吗?”江奕白认真地问。
巩桐明白他指的是工人们非议的大义灭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方设法迫害至亲的狠辣小人。
她果断摇头:“不觉得。”
附近的灯盏柔和不刺眼,江奕白一眨不眨地描摹她纯粹自然,不含丝毫遮掩痕迹的神情。
仿佛仍是不谙世事,从来没有被诡谲社会浸染雕琢过的单纯少女。
和高中确实没多大差别。
“但那些工人说的都是真的,我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谓的叔叔踢下了台,他跪在我面前,哭着嚷着求我放他一马,我都没有半点心软。”江奕白平静地叙述。
第一次通过别人的口,得知这种牵扯家族争斗和商场杀伐的残酷传闻,社交简单的巩桐难免心惊,但第二次听他亲口道来,她反而淡定了。
“你执意那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她笃定地说。
来去无踪的夜风又至,头顶云起云涌,一弯浅月穿出了层层云海。
江奕白瞅见皎洁清晖落上了她的眉梢,照得她一对鹿眼如山谷溪流般清透:“为什么?”
“因为……”巩桐双手攥住他西服外套的门襟,纠结措辞,“你是好人。”
因为在兵荒马乱的十六七岁,他慷慨出手,帮过她太多太多次。
她也相信有不少人会在长大成人的路上性情大变,甚至行差踏错,面目全非,但她直觉他不会。
那个曾经在三中惊艳一众,心比天高的少年绝对不屑于世俗纠葛,为了所谓的权衡利弊,做出泯灭良知的事情。
纵然再过十年,二十年,阅遍千帆,历尽起伏,所有人都被无情现实磨平了棱角,同流合污,巩桐也坚决相信他不会。
江奕白满含期待,好奇她会给出怎样的说辞,却猝不及防收到一张好人卡,忍俊不禁。
他稍微弓下身,视线和她齐平,沉声吐出:“你错了。”
巩桐呆立不动,迷蒙地眨了下眼。
“现在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江奕白直白地说。
外围的公路车来车往,内里的人行道却行人稀薄,暂且只有他俩,清风明月默然地在身侧缭绕,脚边的婆娑树影明明灭灭。
江奕白一脚踏碎小团光影,再度肆无忌惮地朝巩桐靠近,明亮的琥珀色瞳仁足以清楚倒映出她眼底翻滚的惶恐,彼此温热的呼吸悄无声息地缠绕。
他轻勾唇角,玩味又危险地预告:“你可得当心点。”
晚些时候,巩桐给王洁发消息,得知她已经离开舞会,回了落脚的五星级酒店江锦,江奕白径直把她送过去。
靠边停车,江奕白瞅了一眼辉煌矗立的熟悉酒店,问:“今晚住这里?”
巩桐解散安全带,局促地摇了摇头:“等会儿要回去。”
王洁养尊处优多年,睡不惯她逼仄廉价的出租房,但她还是更习惯亲手打造的小窝。
江奕白见她自从他在街边说过那句话后,便有些神游天外,莞尔一笑,送她下车:“好,上去吧。”
巩桐潦草地点点头,小跑进了酒店。
搭乘专属电梯前往顶层,独自站在狭窄的轿厢,她木讷地直视前方,整个人处于一种后知后觉的恍惚。
被打扫到光洁透亮的轿厢门似乎颠覆了物理学,出奇地映现了室外银月和灯光的交织,灿光中的江奕白凑到她眼前,放大了清俊面庞。
那一刻的巩桐胸腔起伏突兀,心脏随时可能破膛而出,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猝然的举动,以至于他当时说了什么,她都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