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99)
作者:梦驴子
“沈兄,你……你还好吗?”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感觉,我……我好像弄错了。”沈忘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鲁尽忠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中几乎没有焦点。
“没有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的。”霍子谦轻声劝慰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沈忘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他在向我求救……”
突然,沈忘眸光一亮,看向柳七:“停云,我们这便去一趟篦子胡同。”
柳七想也没想就摇头道:“不行,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必须要找到病因。”
没想到沈忘的回答更为坚决:“这个答案比我的身体,要重要得多。”
第95章 舜井烛影 (十二)
历城县的东北部有两处因小作坊而命名的街道, 一处是剪子巷,一处是篦子巷,又叫篦子胡同。这两处街道一处因巷中铁匠铺林立而得名, 一处则是有着济南府有名的篦子作坊, 二者皆是南北巷街道,东西相连,鸡犬相闻。
穿过横越小河的小板桥,柳七和沈忘便踏上了篦子巷的路面。一路上,柳七多次要求给沈忘把脉, 都被他横栏着竖挡着,说什么也不依,到最后竟是连“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都搬了出来,让柳七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 沈忘现在的身体已经是无须把脉也能明显看出的虚弱了, 一路上他几乎是走一阵便要歇一阵, 行在板桥上更是晃晃悠悠, 脚步虚浮, 柳七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 谨防他一不小心摔下河去。
终于在日落之前, 二人到达了篦子巷的最深处, 几乎是一眼便将鲁尽忠的宅院认了出来。它同自己的主人一样,歪斜着身子, 矗立在一众平整簇新的瓦房之间。细看它的墙面,竟不仅仅是砖石垒砌,还混杂着贝壳和碎石子。很难想象, 在这样商铺众多的城中心,还会有这样穷困潦倒的人家。
小瓦房的门是竹子编的, 辨不清年份,看竹子老化的程度几乎可算是前朝遗物,轻轻一扣便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为了出行方便,沈忘和柳七都是男装打扮,沈忘更是戴上了大帽以掩藏面容。废旧的老宅前突然来了两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引得周边的邻里都探头探脑地向着这边张望。
“你们是要找谁啊?”一位正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花甲老人好奇地问道。
“老人家,我来寻一位年轻人,他叫鲁尽忠。”沈忘微笑着弯起眉眼,从容不迫地说着瞎话。
“小伙子,他是欠了你的钱吗?”一位河畔洗衣的妇人也插进了话头问道。
“真让您说准了大婶,在下和舍弟此番前来正是为讨要一笔陈年旧账,还请诸位帮忙引见。”沈忘就坡下驴,顺嘴胡诌道。
那妇人和老人无奈对忘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叹息道:“作孽啊,小伙子,你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趁着天色还早,快些回吧!”
“这是为何?鲁尽忠是搬家了吗?”
老人扬起手杖,指了指那几乎快要脱出门框的竹门:“鲁家人最近算是倒了大霉了,前些日子,这家老太太被一帮凶神恶煞的人请走了,幺儿……也就是鲁尽忠想拦,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是讨了一顿好打。从那时起,鲁尽忠就没有再回来过,他欠的糊涂账可不算少数,这些日子里来讨债的人也有,但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啊,我劝你们俩娃娃也快些离去吧!”
“是啊”,洗衣的妇人一副深谙内情的模样神秘道,“我听说,那鲁家小子犯了事,被官府捉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鲁家老太太也是命苦,养了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临到老了,还要经受这般磋磨哟!”
“哪像吴婶你,儿子争气,女儿高嫁,福气尚在后头呢!”老人捋着长髯夸赞道。
洗衣的妇人乐得合不拢嘴,正欲将话题引到自家孩子身上,却蓦然发现,刚刚还仔细聆听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河畔只剩下她与老者两人。
“现在的孩子啊,人家话还没说完,这便跑了……”妇人意犹未尽地埋怨道。
小板桥下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西天火红的夕阳,世事荏苒,白马逐光,没有人还在意那半掩的竹门后曾经上演着什么样的悲欢离合,鲁尽忠和他失踪的老娘,就如同桥下河流中两颗再普通平凡不过的水滴,被推挤着,簇拥着,涌向他们不可知的前方。
而那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整条河流流向的人,此时正颓然坐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下,用拳头重重地向地面上砸去。
“这帮混账!”
沈忘已经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此时愤怒的烈焰正炙烤着他的心,让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眩晕感都暂时消退了。
“我本以为,这帮人为了让我放弃追查蒋大人的案子,指鹿为马,掉包了蒋小姐,再反手来个杀人灭口,让案子查无可查,这便结了。谁想到他们还有后手,为了防止我通过冒牌蒋小姐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便用鲁尽忠的娘亲作为威胁,让鲁尽忠替他们担下了罪过。”
沈忘的眸子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脸上浮起掺杂着懊悔与自嘲的笑意:“不仅如此,他们还巧妙拿捏了断案人的心思,故意让鲁尽忠将案情说得半真半假,还留下了上吊自尽这一突破口,让我误以为自己通过推理还原觅得真凶。这出戏,当真回环往复,一唱三叠,而我……偏偏信了……”
沈忘简直不敢想象,若不是最后鲁尽忠的状态让他生了疑,真的让冒牌蒋小姐一案就此结案,那潜藏于背后之人会不会就真的无罪脱逃,接着逍遥法外了呢?
柳七虽然也是惊愕于小小一座历城县衙竟然盘根错节,藏污纳垢至此,但她天性冷静非常,此刻又担心沈忘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便刻意引开了话题:“沈兄,你记得吗,去蒋宅的那日我曾问过你,这历城县衙上百号人手,到底有没有可信之人,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沈忘眉头微蹙,思忖道:“倒是有一人,我现在还难以定性。”
“此人是谁?”
沈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分析道:“此案进展至此,在这浑水中趟了一这么一遭,我也算看得分明,只要是言之凿凿那冒牌的疯女子就是蒋小姐之人,便断然不可信。所以,将卷宗给我并介绍整个案情的汪师爷和巡逻发现尸体便一口咬定是蒋小姐的燕隋燕捕头,都是做局之人。”
柳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汪师爷独掌刑名与钱谷,燕捕头手握皂、壮、快三班,这几乎已然包揽了整个历城县衙的人员了。”
“但是还有一人,他全程并未参与案件,却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们帮助。汇波楼下,是他救下了疯女子,却又被燕隋支走,没有机会随堂听审;邓方氏也是他无意间在剪子巷巡逻时发现的……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说过,他之前是在临近的县城当差,并不从属于历城县衙。”
“你的意思是,兴许方捕头可用?”柳七眼睛一亮,惊喜道。
沈忘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敢确定了。停云,我曾颇为自负,自认能堪破迷雾,寻得真相。骑龙山一案,只有你我二人,尚能有一搏之力;其后尸魃奇案,我身边又有了清晏和东璧先生;捧头判官一案,小狐狸也掺和进来;再到白莲弥勒之时,又救下了子谦……可是为何,身边之人愈来愈多,这迷雾却愈来愈浓重,愈来愈黑暗呢?”
柳七仔细倾听着,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沈忘永远都是这样,空有满腹经纶,惊天才智,却偏偏参不透自己内心孤独的隐忧:“所以你才需要我们啊……骑龙山之时,你要对付的无非是一个王猎户;尸魃之案,你对付的则是常友德师徒;到了捧头判官一案,你面对的是为了复仇蛰伏多年的季喆和手握兵权的楚槐安;而白莲弥勒一案,你要对付的又成了为祸一方的白莲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