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96)
作者:梦驴子
五人之中最有分量的柳七都发话了,大家也都轰然应着离开了房间,柳七故意留在最后一个,在掩门时对沈忘轻声道:“我去熬些汤药,你待我回来再歇下。”
沈忘心中一跳,一种醉酒般的飘飘然从胸膛涌出,激得他面上泛起两晕醉色,显得原本惨白的双颊多了几分健康的红润。他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房一角的美人榻上,用胳臂撑着头歪在上面,眼皮却不受控制地一下接着一下往下眼睑上坠。上一秒,心里还想着要等柳七来了,喝了药之后再睡;可下一秒,沈忘便彻底堕入无意识的虚空之中,手腕一松,整个人彻底瘫在了美人榻上。
再睁开眼时,沈忘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放在门扉之上,正在做出推门的动作。沈忘一怔,将手缩了回来,疑惑地看向身畔四周。
这里已经不是历城县衙的书房,而是一处似曾相识的院落,周围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仿佛有了实体一般。沈忘转过身,身后是大雾弥漫,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雾墙,只是看了一眼,沈忘便放弃了离开院落的打算,只得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木门之上。
他想起来了,这似曾相识的院落不是别处,正是那冒牌蒋梓云丧命当场的外宅。自己怎么会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这儿?沈忘正自疑惑,却听见房门虚掩的房间中发出了“砰砰”地叩击之声。
那声音不大,却极有节奏,就仿佛屋内有人正轻柔地敲着门,也想要出来一般。沈忘一咬牙,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浓雾之下的房间依旧如白日里所见的一般,与寻常女子的闺房并无殊异,而那悬梁上垂挂的人影也同之前见到的一样,正背对着沈忘,如风中残荷,随风摇荡。
砰,砰——
尖足并蒂莲绣花鞋微微翘起的鞋尖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人影正下方的木椅的椅背,如同清越的鼓点。
砰,砰——
随着鞋尖不断的撞击,那人影也悠悠荡荡旋转起来,带着一种宿命的萧索像沈忘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沈忘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诡异的场景。根本无法移开视线。终于,人影彻底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和沈忘对上了眼神。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漂亮的杏仁眼仿佛被人用针撑开一般,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大睁着,连眼角似乎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赤红的血丝,苍白的嘴唇张开,一条绛紫色的舌头荡了出来,像一条没来得及回巢的赤练蛇。浑浊的涎水顺着舌尖凝聚出浓稠的涎珠,摇摇欲坠,倒映出沈忘惨白如纸的面容。
就算已然这般狰狞得面目全非,沈忘还是一眼将人影认了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早已入土为安的惠娘啊!
怎么可能是惠娘,怎么可能是她!
沈忘只感觉胸中一股浊气直冲而上,让他整个人快要炸裂开来。他用力揉搓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睁眼再看!
不是惠娘……而是……
人影的面容如溶了水的白竹纸化散开,重又凝聚成另一副模样。
那是如盛放的栀子花般端丽绝俗的容颜,那是如月下冰川般坚毅纯粹的精魂,她定定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浅淡笑意。
“停云……”
沈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悬挂之人苍白冰凉的指尖,在将接未接之际,又倏地收回,面色剧变。
那怎么可能是她?她明明还活着,停云她还活着!
砰,砰,砰——
敲击声更急促了,似乎是在催促着他快些行动,莫在踯躅!
砰,砰,砰——
敲击声更剧烈了,似乎既是威胁,又是隐含关切的警告!
“无忧,你醒了吗?”听到那熟悉的呼唤声,沈忘猛地睁开了眼睛。哪里还有浓雾下院落的影子,他依旧还斜靠在美人榻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此时的沈忘汗出如浆,里衣已经被汗水湿透,苍白的额上也满是汗珠。他剧烈地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几站起身,给门口等得不耐烦的程彻打开了门。
看见沈忘如同淋了一场大雨般的狼狈模样,程彻也吓了一跳:“无忧,你这是咋了,掉……掉湖里了?”
沈忘哪还有力气跟这位脑子缺根筋的好兄弟闲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问道:“怎么了?”
“哦!差点儿忘了正事儿!”程彻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刚刚我在外堂见到了方捕头,他正着急寻你呢,说是那失踪的老妪找到了!”
沈忘眼睛一亮,刚才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大声道:“让方捕头等我片刻,我这就换上官服,带那老妪去二堂候着,千万看好了人!”
一盏茶的时间后,历城县衙二堂。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沈忘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哆哆嗦嗦委顿在地的老妪。那老妪约莫六十岁上下,满头华发,面上的皱纹如斧劈刀砍般深刻,将消瘦的面孔分成不和谐的数部分。眼皮厚重,斜斜地坠向眼角的一侧,让本就不大的眼睛呈现出三角形状,倒是和柳七口中形容的样子并无出入。
沈忘的两侧分立着程彻和霍子谦,程彻双手叉腰,站得笔直,如门神一般傲然挺立,而霍子谦则承担了之前小书吏的工作,小心谨慎地在白竹纸上誊录着,那架势倒是比参加科举考试还要认真。
那老妪本就紧张,这边厢看到程彻如视寇仇般瞪着她,就更是吓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结巴道:“老身……老身邓方氏,是……是蒋家的奴婢。”
“你既是蒋家的奴婢,何以小姐身死,你却不见踪影?”沈忘问道。
“老身……老身怕啊,那日,那日小姐吩咐老身去集上切几斤肉,说是家中有客人要来,老身便去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老身隐隐约约看到一人从院中出来,那样子啊,鬼鬼祟祟的,不像是什么好人。老身一想,家中只有小姐一人,心中担忧,就抓紧回了家。可……可一进门就看见小姐……小姐已经……”那老妪面色惨白,说到最后已经难以成言,颠来倒去重复了好几遍。
沈忘让程彻给老妪递了一杯茶水,那老妪本就怕得要死,见这样门神般的人物递了水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吓得强自吞咽,反倒呛得双眼翻白,直咳了好一阵儿,方才缓过气儿来,带着哭腔号丧道:“大人,非是老身为非作歹,实在是小姐死状太过吓人,我这样一大字不识一筐的妇道人家,真的是吓得双腿发软,别说报官了,我连怎么走出门来的都忘了!”
“就算是蒋小姐死状骇人,你初时见到,乱了方寸,尚能理解,可这整整一天过去了,你还不报官,又是为何!”沈忘厉声喝问道。
“青天大老爷啊!老身……老身实在是为了这条老命啊!您想,我可是见到了凶犯的人,若是我报官,那凶犯也将我杀了,那……那老身的一家老小可找谁奉养啊!”沈忘声音大,那老妪的声音更大,到最后几乎是哭天抢地起来。
“若真如你所言,那此刻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县衙之中!”沈忘忍受着老妪嚎啕的声浪,蹙着眉问道。
第93章 舜井烛影 (十)
“这个过程属下来替她说吧!”方长庚上前一步, 冲着沈忘拱手道:“禀大人,我是在距离县衙不远的剪子巷发现她的。当时,属下正带着一班弟兄进行日常巡逻, 只见沿街摆放的一堆倒扣的竹筐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抖动, 因为剪子巷沿街商铺众多,属下唯恐是藏着歹人,便厉声喝问,这位老人家便从一摞竹筐下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