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86)
作者:梦驴子
“沈兄,柳姑娘!你们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谦笑着打量二人,发现二人的河灯已经不见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灯,怎地还在这河堤边站着啊,这里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可就……”
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沈忘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打断了霍子谦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为你采覆盆子,说是食疗佳品呢!”
霍子谦却是没听出沈忘言语中的酸味儿,反而惊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这些日子来你为我的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值此佳节,你还要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且说着,沈忘已经看见豆大的泪珠在霍子谦的细长的眼睛里滚动了,心里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涩便被这真挚的泪水洗刷了个干净,劝慰道:“哀哭伤身,你有这力气,便帮着柳……我们一起采点儿覆盆子吧。”
饶是深知霍子谦心思纯良,沈忘也不愿将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与柳七独处的时间拱手让人,心里虽是有些别扭,看那红艳艳的覆盆子也甚是扎眼,沈忘还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谦采了满满一兜的覆盆子。
采到最后,沈忘也释怀了,他倾慕的本就是柳七这种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风顺呢?无非就是几颗覆盆子罢了,将来时日还长着呢!心里这般想着,沈忘学着易微的样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张口接住。霍子谦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径自丢出一颗,有样学样的张嘴去接,覆盆子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咙眼儿里,呛得霍子谦终究是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淌了个干净。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离去之时,少女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红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神色复杂的长叹一口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岂止是这几对互相猜度试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阴暗处的污秽,龌龊处的血腥。
第84章 舜井烛影 (一)
城南对山, 山上有舜祠,山下有大穴,谓之舜井。——《水经注》
有明以来, 济南府独领风骚, 贵为山东六府之首,治历城,领四州,辖二十六县,更掌管山东盐务, 税收颇丰。而诸县城又以历城县为繁华秀丽之最,其县府衙云集,更有德王府坐镇,南傍历山(一说为今千佛山), 北靠大明湖, 西临大明寺, 文人墨客汇集于此, 商行店铺鳞次栉比。因此, 这历城县衙曾经也是不少新任低阶官员争相奔赴之所, 直到……
忙活了一整个白日, 暮色四合之时沈忘方才得闲, 喘了口气。这一整天,各个府衙转悠了一圈, 各级官吏见了个遍,登得是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再加上自家县衙的皂、壮、快三班人手,这一天下来见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是过百, 饶是过目不忘的沈无忧此时也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找个杳无人烟之处躲上个把时辰。
可惜,他前脚刚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脚又被兴致盎然的易微拉着扯着登汇波楼。累得精疲力竭的沈忘本想推辞,但见柳七也在队伍之列,便强打精神陪着众人登楼而上。沈忘此时有了官身,出行早已不复往日的便利,虽然沈忘极言要低调出行,但汪师爷也只肯免了府衙跟随的常役,自己说什么也要随从侍奉。
这汪师爷全名叫汪百仪,乃是服侍过三任县令的幕友,更是将本该两位师爷均分的“刑名”“钱谷”两项一肩担当,可见在历城县衙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汪百仪是绍兴人,削肩细腰,双足短而双臂长,脖颈颀长,细皮嫩肉,尤其是那一双拨弄算盘的手,骨节修长,白腻温润,比之女子的柔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县衙中的老人,初来乍到的沈忘自是不好意思弗了他的面子,便允了他随行。汪师爷喜不自胜,摇晃着自己几乎垂到双膝的胳臂,大摇大摆地跟在沈忘身后走出了县衙,倒把易微、柳七、程彻和霍子谦四人挤到了后面,引得后面的易微和程彻腹诽不断,汪师爷背上也兀自挨了不少眼刀。
汇波楼,乃是济南府北城墙上的观景高楼,众人立于汇报楼的楼顶,举目四望,大明湖的景致尽收眼底。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水波隽着橘红色的西沉,光影交错,如裂金碎银一般,乃是济南盛景之一:汇波晚照。
观此美景,众人皆心旷神怡,沈忘更是觉得一日疲乏尽消,若不是有位不太熟悉的汪师爷在侧,应该会更自在些。
“无忧,明日咱们再去看看那五方龙王庙吧!上次来的时候咱们……”程彻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可还不待他说完,汪师爷便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程公子,咱家老爷毕竟也是有官衣的人,这表字可就不好直呼了,您应喊老爷为:沈县令。当然,喊一声县令大人也是无妨的。”
程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那汪师爷,他本就出身绿林,和沈忘相交纯粹是脾气相投,有过命的交情,此时让平日里兄弟相称的二人喊什么“大人”“小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跟了沈忘这么久,程彻的性子也比之最初收敛了许多,他知道这汪师爷是县衙里的老人,盘踞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人精,是以他虽是生气,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可易微却没有这般好脾气,张口就道:“哎哟,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县衙不大,规矩可是不小呢!大狐狸,你倒是说说,你手里这盘棋,是你下呢,还是别人替你下呢?”
沈忘笑着接住易微递过来的眼神,转而柔声对汪师爷道:“汪师爷,您说呢?”
汪师爷心头猛地一跳,鲁地女子多柔孝恭顺,操持家务一把好手的她们在言语上往往寡淡谦和,他活了这般年纪,何曾遇到过易微这等大胆包天,一脚能把天踢个窟窿的刺儿头,再加上身为衣食父母的沈忘言辞间也对她颇为维护,他浸淫衙门口多年,最是能察言观色,赶紧收了势,连声道:“大人可是折煞小人了,这历城县自然是老爷说得算。”
柳七最是看不惯这种官场阿谀逢迎,她本离着汪师爷不过半臂的距离,这番见师爷点头哈腰的丑态当下便跨开一步,远远躲了开去,只是这一步迈得有些大,倒是一下子撞到了沈忘身上。
沈忘脸上的笑骤然僵了一下,白净如玉的面庞瞬间浮上两团红霞。这汇波楼的顶楼虽有栏杆围绕,可栏杆并不高,堪堪到达寻常成年人的腰际,柳七这一撞过来,沈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拦挡,生怕柳七一不小心摔下楼去,可就这一拦一挡,倒是把柳七彻底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少女发丝轻柔,散发着濯洗干净的皂角的清香,更有几缕淘气地顺着沈忘的脖颈向下滑去,沈忘又慌又痒,扶着柳七的胳膊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柳七也是怔住了,耳尖已是绯红得快要烧灼起来。
就在这万分尴尬之际,倒是易微最先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将柳七扯了过来,瞪了沈忘一眼:“臭狐狸,柳姐姐还我!”
在柳七被拉走的那一刻,沈忘感觉自己又活动如常了,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法对旁人言明的遗憾之感。而这柳仵作和自家老爷的一拉一扯也让汪百仪看在了眼里,心里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青瓜蛋子更为轻蔑。心里只道这所谓的探花郎,怕只是当今皇上爱惜好容貌,随心赏的,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酒囊饭袋。这衙门口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开始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