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67)
作者:梦驴子
沈念絮絮地说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悦的潮红,在他的规划里,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绝难行差踏错,只要沈忘肯听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们沈家的未来,都将直挂云帆,固若金汤。
“听说,兄长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抬眼,看着兄长出尘俊逸的脸。
沈念话音一滞,微笑点头道:“虽是尚未公示,但是为期不远矣。”
“人命与高位,孰轻孰重,兄长心中可有计较?”沈忘幽幽道。
沈念脸上的笑意褪却了,那眸子里莹然闪亮的祈盼与希冀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无光的黑。对面的幼弟依旧带着小时候的倔强与叛逆,那颗小小的种子枝蔓丛生,将内核紧紧包裹,终究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理解的样子。
“无忧,莫要妄言。”
“妄言?兄长的意思就是,施砚之的死,刘钦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干?”沈忘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阴影之中亮得惊人。
“自然是毫不相干。”沈念将目光移开,看向沈忘背后一株攀援在回廊转角处的藤萝花。那花朵开得极盛,简直如瀑布一般,倾盖而下,将墙壁上的龟裂与霉渍遮挡个干净。
沈忘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悲凉已极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对于弈棋之人而言,几枚棋子的沦陷本就无伤大局。而那几枚棋子背后的梦想、追求、家庭、至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可终有一日,兄长也将成为别人随手可弃的棋子!什么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圆大人,到那时,谁又保得了你?”
沈念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兄长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沈念的双眸,声音中隐含颤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带着他早已失却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忧,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念紧抿着嘴唇,唇峰锋利如刀。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从阴影中大踏步走出,整个人浸在暮春时分暖融融的夕阳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后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拱手而拜。沈念还不及上前搀扶,就见沈忘再无犹疑地振衣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来的大道走去。
此时,正是赤霞万里,满地金黄,人间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书卷铺展,连接着大地与苍穹,只待他描摹铺陈,写就锦绣文章。街道的尽头,程彻、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遥遥挥手,沈忘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和其余三人汇聚一处,结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阳耀眼,让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阳的余光,然而只是一瞬,那迈出去的脚步便骤然收回,再次隐没在逐渐漫上来的阴影之中。
第66章 云聚 (三)
同样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头, 看向从牢房窗格的缝隙中,堪堪挤进来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轻轻滑动, 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时, 尚是烟柳画桥,春和景明,待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时了。季家的两个儿子, 都为这场全国动员的考试枉送了卿卿性命,当真讽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
他并不觉得后悔,自踏出家门, 加入戏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这一切便是注定的命运, 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 都没有资格逃离。然而, 不知为何, 他心底却始终翻涌着一种淡淡的遗憾, 恰如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突然,阴翳的走廊中响起了脚步声, 似乎是官差带人来了,季喆将后背缓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蜷缩着双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残存的些许天光里。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径直带到了季喆的牢房门前, 季喆不由得诧怪,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来探望呢?
“霍兄……”季喆闻声抬起头,正撞进蔡年时复杂的眼神里。
“年时?”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时蹲下身,双手抓着牢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栅,似乎是想离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宽和地笑了,却没有主动靠近,依旧缩在墙角,语气淡淡道:“年时兄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我差点儿害了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该来的。”
蔡年时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没有人怪你!其实,其实沈兄也想来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愿见他。”
季喆苦涩地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沈兄……”
气氛郁郁,二人皆半晌无言,最后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时,今日是殿试吧?”
蔡年时抬起头,眸光晃了晃,脸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们……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说到后面,蔡年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惊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状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脑海中来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墙角扑将过来,抓住了蔡年时扶着铁栅的手,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时啊,我没看错,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大笑,笑到最后竟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真为你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他笑得那般畅快,就好像经年积累的委屈与仇怨,在此时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时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泪。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叹。正所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滨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时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视,皆是一叹。蔡年时将脚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铁栅递了过去,轻声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不要嫌弃。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龙凤印,它定能保佑你来生……来生托个富贵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时一眼,问道:“你还肯给我?”
“如何不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霍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季喆郑重地接过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光洁开阔的额头,洒下一片洁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们……”
剩下的话被他强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脚底上细细擦蹭,把脚都擦红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双布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时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个好官啊……一定啊……”
据说啊,那个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将整个人间都浸润得通透异常。新科状元光着脚走在街上,从月色苍茫,走到天光大亮。捧头判官一案,也在这场漫长而凄迷的跋涉里,终究作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沈忘一行人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