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49)
作者:梦驴子
沈忘苦笑,他深知,以柳七的性格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他刚刚那般敷衍了事的回答,定然是不会让柳七满意的。是以,他也未做隐瞒,如实告知,将文元朗如何钻出院墙上的狗洞,如何躲避巡逻的值更人,如何跑到天香楼喝花酒,私会合欢姑娘的事情和盘托出。
柳七听得很仔细,时不时地轻点下颌,面上却没有露出沈忘预想的鄙夷之色。
“文兄竟然认为我可以理解他的行为”,沈忘自嘲地摇了摇头,“只怕我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柳七一本正经道。
沈忘瞪大了眼睛,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混杂着迷惘与诧怪的神色,却听柳七道:“沈兄,之前为了尹焕臣和漪竹姑娘,你多方奔走,让漪竹姑娘最后能以自由之身,带着尹焕臣的尸首回到故乡。可怎么面对文元朗和合欢姑娘,你却差别对待呢?情与义,忠与节,皆是可以让人付诸生命也要追寻之道,就算爬了狗洞,也无坠其志。”
沈忘这才听懂,柳七是压根没有明白这两对人的差别所在。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文元朗和合欢姑娘,那只能算得是喝花酒的露水情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柳七却只当文元朗和尹焕臣一样,只是为了心上人行了惊世骇俗之举,本性纯然,情之所至罢了。
沈忘转头看着灯下的少女,她是自昆仑山巅开凿出的冰中璞玉,未曾被世间的俗烟垢雾沾染,是以始终存着那颗珍贵无匹的赤子之心。柳七的眸子亮亮的,格外的真挚清澈,让沈忘胸中一颤。
他所钟情的,不正是这不容于俗世的洁白吗?那他又何必,强迫她看清这雪下的污浊呢?
沈忘心中释然,眉眼里也融了笑意:“停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沈兄,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文元朗与捧头判官确无瓜葛,那我们也需得帮他保守秘密,莫要坏了别人的姻缘。”
柳七吩咐的,沈忘无不点头称是,可刚回到房间,他便让程彻连夜赶去了天香楼,找到合欢姑娘核对了文元朗的行程,确认无误后,方才放下心来。
可不知为何,沈忘却总是觉得惴惴不安,似乎在这看不清前路的暗夜之下,有什么血腥可怖之事,正在悄然上演。
第二日。
熟睡中的沈忘是被程彻的大嗓门给嚷起来的,由于昨晚审问文元朗一事,待沈忘进入梦乡之时,天边都已经有了鱼肚白。
沈忘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正对上程彻兴奋的脸:“无忧!有大官请你去呢!”
大官……
沈忘用力敲了敲自己混沌一片的脑袋,在程彻一叠声地催促下,走下了楼。只见楼下大堂中,柳七和易微早已经等在那儿了,柳七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昨晚的熬夜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而易微则有些精神颓靡,可见那捧头判官的出现,也让她经历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易微和柳七的身旁立着指挥使楚槐安和两位衙役,见沈忘和程彻下得楼来,众人都起身迎了上去。
楚槐安面上带着苦笑,拱手道:“沈兄弟,程英雄,咱们又见面了。”
程彻朗笑着拍了拍楚槐安的肩膀:“楚兄弟昨日匆匆一见,没来得及与你喝酒畅谈,甚是可惜,择日不如撞日……”
楚槐安略带歉意的打断了程彻的盛情相邀,道:“只怕要让程英雄失望了,我此次前来,是奉顺天府尹姚大人之托,请诸位前去一叙。”
沈忘的睡意瞬间消散,那种看透一切的清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眸中:“昨夜可是出事了?”
楚槐安一怔,继而缓缓点头:“是,昨夜里……出大事了。”
第48章 捧头判官 (九)
一路上, 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楚槐安没有言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但顺天府尹相请,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来接, 还能有什么好事。
沈忘一言不发, 默默看向马车外阴恻恻的天空,心中暗道:只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由于是私下相邀,沈忘诸人直接被请进了顺天府衙门的后院。府衙的后院并不尚奢华,树木葱郁,奇石高耸,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条清溪潺潺其间,剔透玲珑, 颇有南人的意趣风雅。
想来也是, 这顺天府尹为长兴画溪姚氏, 名为姚一元, 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 今年刚由太仆寺卿转顺天府尹。这位姚一元也是名奇人, 在任山东道御史之时, 他顶着压力, 凭一人之力查出了大帅陈圭吃空额军饷之弊,一举成名。
而此时, 这位以两袖清风,不畏权贵闻名的顺天府尹姚大人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饮茶,身旁还有另一人相陪。那人身躯凛凛, 相貌堂堂,只是端坐在那儿, 便如摇地貔貅临座上,让人不敢逼视。当真是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见众人步入院中,葡萄架下的二人也放下茶盏,起身相迎,众人的目光瞬间便被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吸引。却听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轻声嘟囔了一句:“舅舅……”
此话一出,沈忘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之色,原来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
戚继光的威名这天底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南平倭寇,北抗蒙古,东征西战,几无败绩。明正德以降,名将辈出,可是若论带兵之严整,论练兵之实效,论冲锋之勇猛,论守御之坚固,论军威之雄壮,论声名之响亮,唯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这般人物,此时就活生生地立在眼前,谁又能不心潮澎湃呢?众人纷纷见礼,戚继光都微笑受之,尤其是在看到沈忘、程彻和柳七三人时,戚继光面上的激赏之色溢于言表,他身旁的姚一元姚大人也捋着长髯笑着颔首,一时间庭院中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唯有易微的表情有些尴尬,趁着众人不注意,她一步一挪地躲到了柳七的身后。
“寒江”,戚继光早就看见了自家外甥女鬼鬼祟祟的动作,无奈而宠溺地扬声道:“你还欲躲到哪儿去?你舅母问了我多次,你倒好,跟着沈公子和柳姑娘不肯回家。”
易微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楚槐安一眼,把后者吓得差点儿把脑袋塞到地缝里。
在戚继光的要求下,他早就把易微多日来的行程如实相告,不论是趁着戚继光去山海关练兵之际,带着手下的人与临清水匪展开激战,差点儿死在江水里;还是女扮男装妄图混进考场,与天下学子一较高下;又或者是跟着沈忘、程彻、柳七前往大慧寺,把圆印大师存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喝得一滴不剩,这桩桩件件,楚槐安都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叹了口气,他一直都拿这个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的外甥女毫无办法,除了安排自己信任的楚槐安贴身跟随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措施能让外甥女安分一些。
看着外甥女皱眉嘟嘴的委屈样儿,戚继光又有些心软,佯做威严之态道:“我看柳姑娘也是整肃守礼之人,你且跟着人家多学学,好好磨磨性子,只是有一点,可不准给人家添麻烦,行事之前务必要问问柳姑娘的意思,可记住了吗!”
言语之间,竟是默许了易微跟随沈忘和柳七的行为,易微不禁大喜,眉眼弯弯,声音甜甜道:“谢谢舅舅!寒江定多在舅母面前给舅舅美言几句!”
戚继光面色一哂,他畏妻之名满朝皆知,可被易微这样在众人面前点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当下赶紧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邀各位前来,确有要事。”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