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43)
作者:梦驴子
“你……你叫什么……”程彻低垂着脑袋, 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
那夜疏朗的月光之下, 他也曾这般问她。
易姑娘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一转, 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容颜在客栈的烛光下娇艳无匹:“你可以喊我阿姊啊!”
“阿……”程彻乖顺地喊出声, 才觉出不对, 那边易姑娘已经一溜烟跑回了客房。
柳七和沈忘见状也不由得莞尔, 这易姑娘古灵精怪,瞬息百变, 简直如同鲶鱼一般,滑不溜手,别说是程彻这样的痴莽汉, 就是沈忘对上她也得掂量掂量。
笑过之后,沈忘敛容问道:“清晏, 你刚才说的捧头判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彻一拍脑袋,缓过神来,赶紧将路上见到的古怪人影讲与沈忘和柳七听。沈忘仔细听着,折扇收拢轻轻在膝盖上敲击,待程彻将故事颠来倒去地讲完,他与柳七对视一眼,缓缓道:“哪有什么捧头判官,只怕有人借此装神弄鬼,另有所图。”
柳七也蹙眉思忖着:“或许那季罗真有冤屈,有人借判官之口为他鸣不平?”
程彻也妄图跟两个人一起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当下一拍大腿,道:“管他什么判官司马,谁若敢挡了我无忧兄弟的仕途,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展颜而笑,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安慰道:“赶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此间怪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更何况会试在即,待明日得闲,我们再做计较。”
程彻点点头,哈欠便紧跟着生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步向楼上走去。待得程彻转身,沈忘才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疼得厉害的肩膀,这一幕全被柳七看在眼里。
“还疼吗?”
沈忘这才惊觉柳七还在身后,赶紧把耸到一半儿的肩膀落下,摇头笑道:“早就不疼了,只是……一路上揣着它,被硌得厉害。”
且说着,沈忘便变戏法般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物件儿,竟是一只小小的木蛙。这是他在大明湖畔一个货郎手中买到的,一直想要送给柳七,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晚恰好柳七问起,便正好拿它搪塞,一举两得。
柳七看着沈忘手中小小的木蛙,以一种研究病理的整肃态度端详了半天,方才犹疑着问道:“这是……什么?”
沈忘笑着给她做着示范,这只木蛙制作的很是精巧,腹腔中空,敲击凌然有声,口中衔一短圆的木棍,后背上设计了锯齿状的突起,沈忘将木棍从木蛙口中取出,在它的背上轻轻刮奏。
呱……呱……呱……
格外逼真的蛙鸣声在春夜空阔的客栈中响起,仿佛将大明湖的荷香乘风奉上,柳七惊异不已,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忘眼睛盛着水波,笑盈盈地望着她,见柳七光傻看着,便直接将那木蛙放到柳七手中:“你瞧,这样我们就算将济南府的四季都看过了。”
夜风如书,一页页掀起潜藏在回忆中的丝缕怅惘,柳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脸冲着墙,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那个木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玩具。
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白墙半晌,柳七翻身坐起,走到窗边,蹲下身看着那迎着月光大张着嘴的木蛙。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蛙背上的层峦叠嶂,好像那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一般。
呱……呱……呱……
小小的,倔强的蛙鸣从敞开的窗儿满溢而出,顺着漫天的银河,追逐着,跳跃着,寻找着,充盈了一个来自松江府的小女孩儿黑白色的梦。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掌柜的就敲响了三间上房的房门。
“沈公子,易公子,楼下有贵人寻你们呢!”
待沈忘、程彻和柳七下楼时,大堂里的争吵声已经逐渐大了起来。三人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发生争执的二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姑娘和当日临清遇见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而大堂中端坐的第三个人,却让沈忘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那正是沈忘许久未见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沈念见沈忘来了,当即站起身,迎了过来。两兄弟长得很像,皆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沈忘更为落拓不羁,而沈念则更为楚楚谡谡,正如风中修竹和雪中白梅,很难评判孰高孰低。
沈忘拱手一礼,喊了声兄长,可眼睛却并不看向沈念,目光只在沈念面前的地上游离。沈念却丝毫不以为忤,先是一一同柳七和程彻见礼,后又以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沈忘道:“无忧,哥哥今日里来,是想趁会试之前,带你和你的朋友去大慧寺一游,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可好?”
沈忘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厢程彻就开心地点头道:“还是哥哥想得周道,我早就听闻北京的大慧寺灵验,正想着带我无忧兄弟提前去拜拜。哪怕临时抱佛脚呢,多拜拜总没错!是吧,无忧!”
沈忘叹了口气,他并不怪程彻多嘴,他从未将自己兄弟间的龃龉告知给程彻,以他那凡事一根筋的头脑,又如何揣度得到。
谁料,这边程彻话音刚落,那边易姑娘就嚷了起来:“我随你们一起去!”
只见易姑娘风风火火地大踏步走了过来,身后则跟着无可奈何的指挥使楚槐安。他略有些尴尬地向诸位见了礼。
从之前的争吵声中,沈忘就隐约猜到,楚槐安此番前来,是要将妄图女扮男装混入考场的易姑娘“拘”回去,言谈中楚槐安多次以戚总兵官的名号对易姑娘相弹压,反而更激起了易姑娘的反逆之心,是以二人争吵不休。
“你不是不准我考试吗!我跟着他们还不行!?反正我不会随你回去!”易姑娘像只炸了毛的小猞猁般冲着指挥使楚槐安大吼大叫,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还正穿着男儿装扮。
楚槐安拿这个脾气忽冷忽热的大小姐毫无办法,既害怕她的身份被其余的考生知晓,又害怕上头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抓耳挠腮,为难得紧。
程彻对楚槐安投去同情的一瞥,临清一见,他便对这武艺精湛的豪爽武官极有好感,此番看见他被易姑娘欺负,也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片焦灼之际,倒是沈念排众而出,轻声笑着道:“若是易姑娘乐意,倒也未尝不可。楚指挥使,你说呢?”
楚槐安看了沈念一眼,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既然沈大人同意,那便……”
见楚槐安总算点了头,易姑娘哼了一声,上前就挽起了柳七的胳膊,低声说:“仙女姐姐,我们走!”
客栈门口,两顶软轿已然等候多时了。程彻、柳七和易姑娘乘一顶,而沈忘只能和沈念乘坐另外一顶轿子。
在轿帘放下的最后一刻,从帘幕的缝隙间,沈忘看到了楚槐安警惕的目光,正冷冷地向自己与兄长乘坐的软轿中射来。那种眼神,如狼望虎,如蛇窥龙。
轿帘缓缓放下了,将刻骨的尴尬与沉寂囚于一室。沈忘将脊背紧贴着冰凉的轿壁,似乎这样就能离兄长更远一些,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敛去了,只余木然与疏离。
倒是沈念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弟弟,仿佛他还是那个扯着自己的裤腿儿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儿。
“无忧,你此番……”
“惠娘死了,你知道吗?”沈忘冷冷地打断了沈念即将成型的寒暄,用惠娘的死亡在兄弟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壕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