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30)
作者:梦驴子
漪竹心中烦闷,只听见芍药正在往门缝里窸窸窣窣地塞纸条, 便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纸条。只一眼,漪竹便面色苍白地打开了门。
“芍药……那位公子何在?”
纸条顺着漪竹颤抖的指尖悠然飘落, 那停在鬓发上的凤蝶受了惊吓,也振翅而飞, 最终停在那沾染了美人脂粉香的白竹纸上。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秀美隽永: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这首诗出自当朝大才子唐伯虎的题画《红拂妓》,讲得是红拂女美人具眼识穷途,爱慕当时欲向杨素建奇策的布衣之士李靖,与其私相夜奔的故事。
聪慧如漪竹,又如何看不出此诗正是暗指自己与尹焕臣私奔逃亡一事。可是,此事涉从甚密,除了自己与尹焕臣,以及丫鬟芍药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那这位公子,又是何人呢?
她生怕此事出了岔子,是以再也不敢闭门不出,让丫鬟将那位公子请上碎云轩来。
沈忘悠悠放下茶盏,向前来有请的丫鬟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芍药面色一红,连忙垂下了头。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君子端方,和那些为求漪竹姑娘一见,赌咒发誓,一掷千金的狂蜂浪蝶极为不同。更何况,他对待身为奴婢的自己亦是彬彬有礼,绝不逾矩,不由得对沈忘升起了一丝好感。
沈忘的目光在芍药白如凝脂的柔荑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而是跟在芍药身后上了楼。
二人逶迤而上,行至碎云轩中,芍药轻推门扇,紫檀幽香扑鼻而来,入目皆是纱幔轻扬,流苏翻飞,当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沈忘冲着那隐在雕空玲珑的隔扇后的女子拱手行礼,其声清越:“在下沈无忧,见过漪竹姑娘。”
隔扇后半晌无语,过了一水刻,方才幽幽道:“芍药,看茶。”
沈忘转过身,冲准备出去掩门的芍药道:“芍药姑娘还请留步,待此间事了,再看茶也不迟。”
芍药一怔,有些怯怯地征求漪竹的同意:“姑娘……我……”
“既然公子让你留,那便留下吧。”
芍药依言侍立在一旁,漪竹透过隔扇的空隙看向始终柔和浅笑着的沈忘,道:“公子有何事,这便说吧。”
漪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疲惫与哀婉,让人不忍卒听。
“在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漪竹姑娘,昨日命案发生之时,身在何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命案发生之时,整个靖江县的百姓都看到小女子身在宝船之上,静待梳拢。”
“那命案发生之后呢?”
“发生了如此血腥可怖之事,小女子自是闭门不出,再不见人。”
沈忘轻声笑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自在风流:“若诚如姑娘所说,那又何必因在下的一行诗句屈尊相见呢?”
隔扇之后寂寂无声,漪竹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绞着一方锦帕,胸中腾起滔天巨浪。
沈忘静待片刻,见漪竹不肯再言,语气愈发轻柔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红拂夜奔本也是佳话一段,可若是此情脱胎于累累白骨,只怕姑娘也终身难得安寝。命案发生之时,姑娘极言自己身在宝船之上,可你我皆知,在宝船之上的另有其人。”
沈忘转头看向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芍药,道:“你说是吗,芍药姑娘?”
“公子!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妄言!”漪竹急道。
“妄言?漪竹姑娘,芍药姑娘与你身形甚为相似,又皆是雪肤花貌,朝夕相处之间,自能学得几分形神兼备。人在宝船之上,相隔十数步,又加之轻纱覆面,自是能将整个靖江县的百姓蒙骗过去。可唯有一点,芍药姑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沈忘抬手,虚空向着芍药的柔荑微微一点:“世人皆传,漪竹姑娘的一手好琵琶,天下无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只怕芍药姑娘的指甲可是弹不了。”
芍药闻言浑身一颤,攥起双拳,将为了做活剪短的指甲藏于手掌之内。而隔扇之后的漪竹,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染红的蔻丹。
为了能养成一手弹琵琶的好指甲,她每天都将白芨与生姜加水熬制,细细涂抹于甲上。却不料,她精心养护的指甲,却成了泄露她隐秘之事的证据。
“所以,公子今日,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忘朝着隔扇后的女子再次拱手而拜:“漪竹姑娘,今日小生从旁人口中探知姑娘与尹焕臣旧日秘辛,深知二位身世凄婉,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还望姑娘莫要再险中求生,放下过往仇怨,早做决断。小生言尽于此,就此拜别。”
说完,也不待漪竹姑娘回话,转身离去。
待沈忘脚步声渐远,芍药连忙疾奔到隔扇之后,扶住摇摇欲坠,泪眼婆娑的漪竹。漪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望向轩窗之外的万里晴空,轻声哽咽:“焕臣……我们究竟该如何……”
第32章 尸魃之祸 (十六)
沈忘急匆匆下楼, 见程彻还老老实实在门口候着。他盘着二郎腿坐在墙角,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唯有脸被阳光照亮。他仰着头, 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落下,自得其乐。
沈忘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程彻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喇喇地挤到沈忘身边, 问道:“怎么样!那状元认了吗?”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她和尹焕臣既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有杀人的动机,应该和此案脱不开关系。可惜, 目前我们的证据链尚不充分, 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们。只能先敲打一下, 留好后手。”
程彻大失所望, 哀叹道:“查案真是比练武麻烦多了, 查来查去, 按下葫芦浮起瓢, 弯弯绕绕, 没完没了!”
沈忘拍了拍好友厚实的肩膀,安慰道:“查案就是如此, 不靠猜想,只讲证据。仅凭蛮力,是绕不出这五指山的。我们能做的, 就是拨开迷雾,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不被任何故事所干扰。”
程彻敏锐地感觉到沈忘语气中的转折,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希望这俩人是凶手啊?”
“也许吧,他们二人是有情人,本不该是如今这种结局。”
沈忘抬起头,看向头顶那一望无际的浩渺苍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无尽远的彼方。飞跃那绵延不断的茶山,掠过那川流不息的白荡,穿行至小桥流水的西塘,一路向着那心向往之的松江……那封信,此时她该收到了吧……
正想着,耳边传来程彻标志性的大嗓门:“无忧,到了!”
沈忘先是骇了一跳,待缓过神来又不由苦笑,他从未被尸体吓到过,可清晏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却是吓到他好几次了。
抬眼看去,他们已经行至长街最繁华之所在,大盛赌坊的门口人头攒动,坊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连日的血腥屠杀并没有影响十里八乡纨绔子们一掷千金的好心情,相反,他们越发懂得了人生苦短,何妨散尽家财。是以,这大盛赌坊的生意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沈忘冲程彻点点头,道:“清晏,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教你的话记住了吗?”
程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朗朗道:“这还有什么记不住的,程氏父子,是吧,我本家嘛!”
“不是程氏,是常氏。也不是父子,是师徒……”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我记得有对儿父子啊……”
“那是程……常新望的继子,阮庆。”沈忘现在只觉得,天底下最难的,既不是练武,也不是查案,而是让程清晏记住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