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27)
作者:梦驴子
“啊!”他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而撕裂的呐喊。
一切重归静寂。
等到沈忘和程彻翻越人山人海,终于赶到许老爷身边时,这位被开膛破肚的许老爷连血都凉了。丢下家主逃窜的轿夫和奶娘,此时正瑟瑟发抖地聚在围观的群众之中,颠来倒去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我看清了……那……那吃人的尸魃就是董大!”一名轿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惊恐回忆着,而他口中的董大正是那具丢失多日的尸身的主人。
“是他没错!若不是我跑得快,只怕也会被他吮了肠子!”另一名轿夫忙不迭地应和着。
“他不会吃你”,一直缩在一边,被喊做阮庆娘的奶娘开口了,这老婢倒是有些胆色,语言尚算流利。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许老爷,压低声音说:“我觉得那董大就是冲着我家老爷来的。当时,我也被吓慌了神,莫名其妙地就冲着那尸魃跑了过去,几乎是擦着它的肩膀逃走的。但那尸魃愣是没看我一眼,只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家老爷的轿子。”
“这位大婶,敢问那董大和许老爷有什么过节吗?”
阮庆娘应声回头,正撞进沈忘温和而明亮的目光里。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态度让她极是受用,当下回道:“我家老爷平时看着憨厚寡言,其实私底下手黑着呢!董大带着村里人接了商会起梁的活计,死前一天还和我家老爷为了银子计较呢!我也是看透了老爷抽筋扒皮地手段,手里有了点儿银子就想为自己赎身。本想着趁他今天心情好,给他提前透个底,结果,还没等说呢,这人啊……就死了……”
“这样说来,死的那十个人确实都是帮着商会起梁的壮实汉子啊!”张坦闻言,恍然道。
沈忘略一思忖,先前猝死的十人参与过商会的起梁;前两日死去的齐老爷是商会的二把手;今日刚死的许老爷更是商会的大当家,看来这商会水深难测……
他又将目光投向许老爷血淋淋的尸体。在官府的衙役们尚未赶到之前,现在正是最好的观察尸身的机会,说不定能有全新的发现。于是,沈忘再无犹疑,站起身向那片浓稠的血池走去。程彻谨慎地环顾四周,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许老爷的尸身看上去惨不忍睹,还前几日死去的齐老爷甚为相似。他们二者皆是腹腔大开,肠子凌乱地堆在体外,殷红的血迹在他身下铺开,宛若红色的湖面。
许老爷身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上留有清晰的骇人齿痕,皮肉外翻,像是炸开的石榴花,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血腥美感。
沈忘跪在地上,脸几乎贴到了许老爷的身上。他听到身后的程彻发出压抑的干呕声,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在甜腥的铁锈味儿中扑鼻而来。
沈忘闭气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可怖的伤口上。雪白的骨头隐隐约约显露出来,像是翻滚的岩浆里掉落的一块莹亮的玉石。而在白骨之上,一道可疑的骨茬让沈忘猛然睁大了眼睛,那是……
正在沈忘再要看个分明时,身后却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何人乱动尸身,惊扰死者!还不速速退下!”
第28章 尸魃之祸 (十二)
沈忘站起身, 只见数名衙役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县令正谨慎地瞪着他,若不是程彻挡着,那些衙役只怕会一拥而上, 沈忘额上青筋一跳, 拱手一拜,朗声道:“桐乡沈无忧,拜见县令大人。”
“沈无忧……”那县令把肥嘟嘟的厚嘴唇一撅,似乎正拼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旁边有个同样矮胖的师爷,踮起脚在县令耳畔说了两句, 县令油乎乎的面颊便绽放出喇叭花一般的笑容:“原来是沈解元!你这是……”
“学生进京赶考,途径贵县,恰逢此案,心中诧怪, 是以未经允许便查看了尸身, 还望县令大人恕罪。”这个案子靖江县的府衙已经拍板结案, 沈忘若想查, 就只能低调行事。谁料今日却撞上了正主, 他只能表明身份。但沈忘还是刻意省略了春山求告的内容, 将所有的原由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既只是好奇嘛……”县令拖长了语调, “无妨无妨, 本官也听说了沈解元力破嘉兴龙见案的来龙去脉,理解沈解元乃是一时技痒, 不会责怪于你。”
“但是”,县令的小眼睛有些危险的眯缝起来,似是警告, 又似是威胁:“嘉兴是嘉兴,靖江是靖江, 此案本官已成竹在胸,只待抓住那害命的尸魃就可从容结案。罪魁祸首已身死狱中,本官也完成了对县中百姓七日之内擒获真凶的嘱托,沈解元自可放心进京,无需因此案挂扰。”
程彻听的老大不痛快,想起春山师徒的惨状,他张口就要顶撞回去,却听沈忘轻声说:“大人说的是,学生明白了。”
程彻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沈忘,此时的沈忘正微低着头,五官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那胖县令却很是满意沈忘的顺从,仰头笑了两声,却突然觉得在死者面前这般嚣狂实在不甚合宜,便赶忙敛了笑,郑重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解元不愧是桐乡才子。即是如此,这凶案现场情状惨烈,我也不留沈解元了。”
沈忘再一拱手,低声对程彻道:“走了清晏。”
程彻瞠目结舌,被沈忘拉着退出了长街,张坦见沈忘撤了,也急急忙忙跟在二人屁股后面,灰溜溜地走着。
沈忘一马当先行在前面,夜风拂起他直缀的下摆,猎猎有声,让他恍若翩然欲飞的青鸟。程彻缓了半晌,怔愣地看着沈忘的背影,罕见地斟字酌句道:“无忧……我们……我们就不管了?就听这个狗……这个县令的?”
“听他个狗屁。”沈忘的声音平静柔和,似乎他刚刚所说的并不是一句毫无文人气质的污言秽语,反倒是于山巅之上吟讴诗文一般。
沈忘放缓了步子,用张坦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对程彻道:“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再去一趟义舍,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证据。”
程彻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忘的侧脸,那张仙气逼人的俊俏面容上,一抹狡黠的笑隐约浮现,像极了一只躲在深山中修道有成的千年白狐。
如同被传染了一般,程彻也跟着吃吃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开心,越笑越畅快,笑得张坦几次侧目,生怕这程大侠也被尸魃咬了,即将暴起伤人。
正在他谨慎观瞧的当儿,走在最前面的沈忘却突然停了下来。张坦跟得紧,鼻尖几乎撞上了沈忘的后背,才堪堪停了下来。
“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张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沈解元但说无妨。”
“你可知县里那卖豆干的小贩是何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鬓边早生华发,生得还算俊朗。”
张坦恍然:“您说的是尹焕臣吧!那倒是个可怜人,他曾是县里的富户,也是商会曾经的大当家。可后来因为犯了案子,好像是和生丝相关的,被抄了家,一夜白头。他是土生土长的靖江人,无处可去,便在县里做起了卖豆干的小买卖。”
“又是商会……”沈忘饶有兴致地点头道:“掌柜的,我同清晏还有要事处理,还请您先行一步,返回客栈,告知李老丈与春山,以防这老少挂心。”
“是了是了!”张坦忙不迭地答应着,他现在只想抓紧离开笑得不太正常的程大侠,沈忘给他的这个台阶,他岂有不下之理:“沈解元请放心,我这就去!”
最后几个字从长街尽头远远飘来,张坦已是脚下生风,跑得看不见了。
“这张掌柜,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不就是一具尸体嘛,怕成这样。”程彻看着隐没在黑夜中的背影,低声嘟囔道。
待到张坦彻底走远了,沈忘和程彻沿着小径拐去了荒无人烟的城郊,直奔义舍。这次的“擅闯”比之上次的要轻松许多,那值更的老鳏夫被今日的命案吓得擅离职守,不知去哪里躲着了。是以沈忘和程彻便放心大胆地把尸体又查了个遍,尤其是齐老爷的尸身,更是精准到了头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