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205)
作者:梦驴子
不过这样也好,在这种需要绝对清醒的夜里,疼痛便是最好的药。
更深露重,空气中已经染上了初冬的凉意,沈忘隐在阴影中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是静静的凝望着遗落在窗台上的月色,面色苍白如纸。
屋外的一株柿子树叶片已然落尽,光秃秃地枝丫在凉风中无助地摇晃着,一下,两下,它摇晃得幅度不大,自有章法。突然,那枝丫快速地摇动了一下,树枝的顶端看看擦过窗棱,发出细碎轻微的摩擦声,然而只是一瞬,那树枝摇晃的幅度又重归往常。沈忘看着看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眼帘缓缓下垂,目之所及的视野随之缩小晦暗,透过狭长睫毛的间隙,沈忘看见一道比月光还要明亮的银芒一闪,下一秒,金石相击之声响起,原本堆叠着锦被的一侧猛然跃起一道人影,同那窈窕瘦削的暗影斗在一处,正是久候多时的程彻!
只见那暗影动作如龙如蛟,敏捷刁钻,腾挪闪转间虎虎生风,程彻毫不畏战,使着一手搏命的功夫,不闪不避,以刚克刚,二人在本就逼仄的房屋中缠斗不休,沈忘坐起身,直视着那手持匕首的暗影,朗声道:“令嘉姑娘,幕后主使之人我已知晓,莫要再反抗了!”
暗影冷嗤一声,分心回答道:“既是知晓,更是留不得你了!”
沈忘眉目低垂,叹息道:“令嘉姑娘,你们此时所行之事,已经与复仇无关了。朝堂的争斗,权利的更迭,真的要用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来陪葬吗!那你与曾经痛恨之人,又有何区别!”
王令嘉心头一黯,她知道沈忘说得并没有错,同那人并肩行了这么久,是对是错,是成是败已经容不得她来分辨了。她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让那人走得远些,再远些……可是这些话,她又如何对沈忘直言呢?
“我之行事,何须向汝等解释!是对是错,当问我手中之剑!”王令嘉眉头一拧,合身扑了上去。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窗外响起,黑洞洞的枪口中飘出一缕青烟,而王令嘉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肩已经被打得再也动不得了。
沈忘和程彻对视一眼,程彻极有默契地踏前一步,扶起王令嘉,用力在她的下巴上一掰:“得罪了。”
登时,王令嘉下巴脱臼,再也无力反抗了。
易微蹬蹬几步从屋外奔进来,看着束手就擒的王令嘉大喘了口气:“吓死我了,要是枪口再偏一点儿,大狐狸你的命就没了!”
沈忘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向窗外幕天席地的月色:“我这条命还得留着,今夜这场仗还没打完……”
* * *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缓缓推开了教坊司二楼王令嘉香闺的房门,房间的东南角置着一鼎错金铜博山炉,炉盖高高耸峙,镂雕着象征着“三山”的仙境,其间峰峦叠翠,仙人灵物杂错其中。袅袅香烟从盖上的镂孔沁出,若起伏云海环绕山峰,其雕工之精美绝伦,绝非凡品。
修长的手指在炉盖上若有似无地拂过,猛地用力一旋,炉盖随之而动,其内部竟然发出机扩运转咬合之声,隐在墙壁一侧的暗门应声而开。暗门后存放着成堆的往来信件与伪造文书,皆用麻绳捆扎好,堆叠在暗格之中,人影轻叹一口气,正欲抬手将私藏之物取出。
“原来机关在那里……”房间的西南面有一座大理石屏风,外框雕镂着名贵的黄花梨,典雅的木材与古朴的石材交织,碰撞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美感。屏风背后陡然响起的人声让那只白皙的手轻轻一顿,氤氲的雾气飘散,显露出沈念雪中白梅般俊美无铸的面容。
他的眼神中有些许错愕,他怔怔地看着那扇大理石屏风,似乎想隔着那不透光的表面看清背后之人的情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人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如同迷路孩童般地迷惘与失落。
沈念眼中的错愕消退了,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笑:“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凡事总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无忧,这次把提问的机会让给兄长吧,为兄也想问问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呢?”
“一开始——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拿捏人心的巧妙,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漠然,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都太熟悉了。就像当年你役使楚槐安为你杀人一样,无论是小德子、张绰平还是王令嘉,他们都有一样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的东西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念认真地听着,后来干脆搬来一把椅子,与屏风相对而坐,如同小时候检查弟弟温书的成效一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他们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德子乃是对圣上的怀恩之情,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重回圣上身边伺候,因此他自然仇恨上了将他调离的冯公公与张首辅,听凭你的调遣。张绰平乃是为王大臣的报仇之心,他们二人情同手足,冯公公与张首辅为将行刺的罪过推到高拱高大人头上,而不惜让王大臣作伪证,最终又因事情败露让王大臣以命相抵,为报此仇他自然为你马首是瞻。而王令嘉——”
沈忘顿了顿,垂首看向被绑缚着双手双脚,歪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被用布团堵住了嘴以防止她以死明志,此时的王令嘉正拼命抬起头,看向屏风外萧萧谡谡的男子,眼中隐隐含泪。
沈忘心中一叹,轻声道:“乃是对你的思慕之情,为了你,她以戴罪之身借用教坊司传递讯息,打探虚实。在小德子身死之时,她扮作村妇尾随而至,清理干净你们之间所有往来的痕迹;在张绰平自尽之时,她也潜藏在诏狱之外,得知了戚少保到来的讯息,你们生怕事情败露,不惜以停云的身世相挟;而在最后得知我查到花石纲遗石之时,她更是不惜鱼死网破,想要诛杀于我——”
“你受伤了!?”沈念闻言霍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力道冲撞原地晃了两晃。
沈忘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这是令嘉姑娘唯一一次失手。”
沈念的面色一松,仿佛胸中大石落了地:“那她呢?”
“她左肩中了一枪,已经包扎过了,应是无碍。”
沈念轻轻一叹,略一振衣又俯身坐了下来,温和耐心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那你是如何确定是我的呢?”
“同上次一样,你皆是借刀杀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是这一次你却藏不住你的刀。”沈忘环顾布置简洁清冷的房间,沉声道:“甫一踏进这间屋子我就觉得奇怪,这与整个教坊司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便有意试探。我借口让令嘉姑娘翻阅补充卷宗而将张绰平的卷宗颠倒着递给了她,而令嘉姑娘匆匆浏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卷宗拿反了,可见她根本不识字。一个大字不识之人,为何需要这样一间讲究的书房呢……那定然是为她背后之人所准备的,也就是你——沈无涯。”
“而真正确定是你,则是因为那方名贵的黑石镇纸。这种石头名叫‘黑珍珠’,色黑如黛,石皮光滑细腻,宛若珍珠一般,而同样的石头我在你府上见过,就是那尊形似灵芝的奇石。”
“北宋因石亡国,我朝却极恶奢靡,近年来方才有人寻觅当年花石纲遗石巧作收藏,而正因其珍贵,花石纲的奇花异石皆有名录记载留存,我托人查询,却发现这尊灵芝奇石乃是高拱高大人所藏,而这方镇纸则是与灵芝奇石两石同胎,皆出自同一块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