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97)
作者:梦驴子
当年的袁师父并没有给易微正面的回答,他只是像猫一样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握紧缰绳,再跑一圈!”
说完,他猛地一拍马屁股,骏马带着易微疾驰而出,风中传来小易微愤怒地叫嚣:“袁师父!你耍赖!”
再后来的事情,易微便记不真切了。毕竟当时年少,即使现在回忆起来,脑海中的场景也都带着朦胧而温暖的光晕,虚虚实实,无从着力。没过多久,易微便被父母接回了府中,跟着家里请的先生习文练字,而戚继光也因抗倭有功得到重用,足迹踏遍东南沿海各地,而那位救了易微一名的袁师父,也随着戚家军远去,逐渐在易微幼小的心中消泯遗忘了。
然而记忆或许会淡忘,可那些哼过的歌,行过的路,握过的手,在午夜梦回之间却不断地暗自涂抹着自己的轮廓,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人惊天一击。所以,当耳边再次响起那熟悉又遥远的赞达温时,易微就确定了张绰平真实的身份,那便是戚家军中的袁师父。
此时,迎着扑面而来的朔风,易微心乱如麻。如果真的如同沈忘所说,张绰平与王大臣是同袍战友,为了替王大臣报仇不惜刺杀圣主,虽未能成行,可这泼天的罪过可就要落在舅舅头上了!张绰平、王大臣都是舅舅手下的兵,手下之人刺王杀驾,舅舅又当如何自处?所以,她必须要先行一步,将实情相告,让舅舅能提前做好准备。她只希望大狐狸能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一定可以……
第186章 挟刃落花 (十九)
而此刻在蔡年时的家中, 却是又一番焦灼景象。
“清晏,你先把饭吃了,咱们再商量。”沈忘合上易微留下的字条, 温声安抚。字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待我三日!”
可程彻哪里吃得下, 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柳七,一会儿看看沈忘,仿佛他们能将易微一个幻化变出来一般。
“沈兄,既然你心中早有计较, 不妨对程兄直言相告,也好安了他的心。”柳七略带嗔怪地睨了沈忘一眼,沈忘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敷衍, 道:“其实,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王大臣和张绰平的上官是谁, 小狐狸这般着急离开倒也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是谁!”程彻一掀衣服下摆, 重重往椅子上一坐, “我这就把他擒了来!”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只怕此人你动不得。先前, 我曾与兄长发生过争执, 兄长直言也许张首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碧玉无瑕,我当时只当那是气急之语, 并未深究,此刻想来也许兄长的话确有深意。”
“张首辅与冯公公悍然出手,毒哑王大臣将他匆匆正法, 所为的也许不仅仅是防止他翻供,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防止他引出自己的上官!年时兄不是说过吗, 兵士行刺,上官定然逃不开关系,这虽然只是年时兄的观点,但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样一位上官,让张首辅与冯公公不惜手染鲜血;让张绰平受尽刑难也不肯透露;让寒江瞒着我们一往无前……”
沈忘深深地看了程彻一眼:“你说,这样一位上官,还能是谁呢?”
程彻瞠目结舌,嘶哑的嗓音从骤然收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你是说……戚……戚将军?”
蔡年时的惊愕恐惧不输程彻,他哆嗦着晃动着脑袋,做出坚决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戚将军怎么会……”他赶紧压低声音,耳语道,“怎么会行刺皇上?”
沈忘的语气放缓了些,安抚道:“我并不认为这一切是戚将军指使的,我想这对于戚将军来说亦是无妄之灾,所以我才并未阻止小狐狸提前一步去通风报信,相反,我倒是想要看看戚将军会怎样处理现在的状况。”
沈忘抬头,将目光放远再放远,似乎穿越重重山峦,跨过巍巍河流,随着那匹势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继光的大本营:“看看他是不是依旧如当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后,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挣扎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紧似一道的闪电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与更为沉郁的土地之间有一道笔直的分界线,而在这道分界线之上,有一队身着蓑衣的骑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进这一片苍茫之中!
这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挂满雨珠的笠帽下,是一双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而坚定的眼睛,他们目不斜视,紧紧跟随在头马之后。为首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跃空而起,直扑隐在阴云后的皎月,那种充满震慑的压迫感,非是多年征战杀伐、鲜血白骨便无以成型。
透过马蹄飞溅起的水雾,遥遥可见紧闭的城门。城门上的守军早就注意到了这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队伍,高扬着火把看了过来。晃动的火光之中,隐约可见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问话,在为首之人身侧承拱卫之势的骑士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银牌,其声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黄莺:“戚少保到!开城门!”
随着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骑兵们鱼贯而入,毫无迟疑。而刚刚通报的骑士略一勒马,转头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舅舅,我去带沈忘来!”
为首那人抬起头,雨中萧瑟苍凉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坚毅的五官轮廓,如同照亮那层叠连绵的山川,隐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惊人:“去吧,此事也该了结了。”
语毕,这队骑兵再无迟滞,策马向着诏狱的方向疾奔而去。
当戚继光孤身一人,风风火火地冲入牢狱之中见到提审的张绰平之时,张绰平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大张着嘴扯动了脸上的皮肤,本就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紧,他便一边揉搓着面皮儿一边龇牙咧嘴地哈欠连天。是以,当戚继光走进牢门之时,他受惊不小,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戚将军!”张绰平猛地端正了身子,肩头扛着的镣铐叮当作响。
戚继光眼风如刀,直直地射在张绰平的脸上,让惫懒无谓如张绰平也不由得垂了眼帘,下意识地躲开了戚继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达。”
张绰平眸光闪动了一下,初见戚继光紧张而激动的表情也逐渐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没想到戚将军还认得我……”
“我自然认得你。本将且问你,你随我征战多年,我何曾薄待过你,我甚至让你做了微儿的马术师父,若非你后来做了逃兵,在军中混个一官半职绝非难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馈于我的?”戚继光难掩心中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着步,“刺王杀驾,刺王杀驾啊!袁达,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张绰平颓然晃了晃细瘦的脖颈上偏大的脑袋,“我无非是想为我那可怜的兄弟说句话罢了……戚将军,您说得没错,您未曾薄待过我,所以我只是将矛头对准了那高高在上的张居正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冯保,对将军绝无歹意。若非沈无忧那小子——”
张绰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将军,我与兄弟王大臣命若虫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荣幸。即便扳不倒他们,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继光气得猛拍了一把案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偏偏要为这种邪门儿的事儿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么风浪!袁达,你糊涂啊!”当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达,哪一个不是孤注一掷,哪一个又不是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