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87)
作者:梦驴子
沈忘叹了口气,淡淡地笑了笑:“兄长若是因此事想要劝诫于我,那便没有必要多费口舌了。案子我已然接了,军令状也已然下了,此时断然无法撒手不管的。”
沈念阖上眼帘,静美如玉的五官上染上了痛心疾首之色:“你可知,你踏进得是怎样一滩浑水啊……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不是别人都不及你聪慧,而是因为这案子太过凶险,明摆着就是一场死局啊……无忧,你想过吗,若是你出了事,沈家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沈忘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兄长近在咫尺的眼眸。
“难道兄长会害你吗?”
“兄长不会害我……但是兄长也只会顾惜己身罢了。”
沈念眉眼一跳,涌动的怒气陡然转化成无尽的悲凉,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夜家宴所小心维系起的兄友弟恭,那由于司宁的存在而逐渐缓和的矛盾,再一次无法回避地横亘在二人面前。
“无忧啊……”沈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过,“你究竟何时才能长大?”
第175章 挟刃落花 (八)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熄灭已久的引信, 让灼热的心火猛地着了起来,沈忘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逼仄狭窄的轿厢之中,那时的沈念坐在自己的对面, 也是说出了同样的一番话。
——惠娘死了, 你知道吗?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会了。
——就这样?
——那还能如何?
一抹悲凉的冷笑浮现在沈忘的唇角,字字句句冰凉如刀:“长大?外假仁义之名,而内行自私自利之实;以诡辩来阿谀,以狡诈而得誉;携私愤相斗而自以为殉道, 借公理倾轧还自诩为正直。整日里嘴上说着‘天下为公,吾尽力图之”,实际上无非借此邀买人心,以行己私。这是长大吗?沈无涯, 你告诉我, 这是长大吗?”
一根淡绿色的青筋浮现在沈念白净光洁的额角上, 如同一只隐忍匍匐的蛇。沈念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弟弟, 愤怒彻底消磨了二人本就压抑的理智:“所以你认为你选择得便是对的?你认为你所跟从的张首辅就那般碧玉无瑕!?”
“我从来没有跟从谁, 我跟从的是自己的心!”
沈念忍俊不禁, 笑容绽放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 让人看着心底生寒:“心?那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那王大臣究竟是怎么死的?张首辅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王大臣非死不可?王大臣背后又牵涉着谁!”
沈忘面上的冷笑收敛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男子, 用再冷静不过地语气反问道:“所以呢,与当年你的行径又有什么区别?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沈念只觉一声闷雷在自己的头脑中炸响,震颤得四肢百骸都瑟瑟而抖。是啊, 他都要忘了,他差点儿都要忘了……
紧紧掩着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女子柔美忧虑的面容显露在门缝之间。
“你们……怎么了?”司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愤怒的表情瞬间从沈念的面上消退,取而代之地是无奈而惶惑的柔情:“没什么,宁儿你快去歇着,别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
司宁把目光投向沈忘,疑惑道:“小叔?”
“嫂嫂,我与兄长确实……确实没什么。”沈忘强笑道。
司宁松了一口气:“那便好!今天家里包饺子,小叔爱吃什么馅儿的?”
沈忘有些歉疚地看了司宁一眼,拱手道:“嫂嫂,我还有事,就不陪您与兄长用膳了。”说完,他略一振衣,侧身避开了沈念,从容地迈步而出。
屋外,依旧是那片秋日晴空,压抑在心中的浊气随着每一次呼吸倾泻而出。微凉的秋风吹拂在沈忘微微发烫的脸上,让他的心也总算沉静了下来。还没行上几步,沈忘便被身后响起的一叠声呼唤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小叔!小叔!”
沈忘赶紧回过身来,只见大腹便便的司宁在一位小丫鬟的搀扶下追出屋来,动作踉踉跄跄,让沈忘看得心惊肉跳。他疾走数步,稳稳地扶住了司宁伸出来的胳膊。
司宁缓了口气,舒展悠长的眉毛微微垂下,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小叔,你知道他的,他的心是好的……”司宁顿了顿,冲沈忘玩味地眨了眨眼,“只是絮絮叨叨地惹人烦。”
沈忘强颜欢笑的面容松了松,叹息道:“让嫂嫂担心了。”
“小叔,今日你同夫君闹了别扭,留下吃饭自是尴尬,嫂嫂不强留你,但是,以后要多来家里玩啊,他嘴上虽是不说,可对我却是时常念叨你。”司宁看着面前与沈念极为相似的脸,用近乎恳求的语气柔声道:“行吗,小叔?”
沈忘胸中一颤,一揖到地:“嫂嫂,您保重。”
他没有办法回应司宁的期盼,因为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晰,他们终究无法一路同行。
待到沈忘回到蔡年时的家中,众人正聚在小院中吃饭。他默默地挤到柳七的身边,顺手拿起篦筐里的一个窝窝头,小口地啃了起来。
“诶,大狐狸,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跟着沈家哥哥吃香的喝辣的去了呢!”易微把装着小菜的碟子往沈忘面前推了推,打趣儿道。
“就是就是,早知道让年时兄再蒸两个窝头了。”程彻缩回了还想再拿一个窝头的手,在桌旁的抹布上蹭了蹭。
蔡年时闻言赶紧站起身,又被沈忘拽住坐了下来:“年时,我吃过了,就是见大家还吃着有些眼馋。”
柳七侧转过脸,看着沈忘缓缓吞咽着的脖颈,径自盛了一碗薄粥放在沈忘的面前,轻声道:“慢些吃。”
沈忘的喉头微微一梗,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面上的平静,点了点头,又转而对蔡年时道:“年时,你同兵部的人熟悉吗?”
蔡年时赶紧应道:“倒是能说上几句话,沈兄,你要去兵部查案吗?”
“是,我想看看鸟铳兵的兵册,也不必多,只需密云道、永平道、蓟州道此三处即可。”
蔡年时思忖了片刻,道:“我这便去联络,沈兄,你何时想看?”
“若是可以,越快越好。”
而沈忘和蔡年时都不知道的是,此时兵部的一处库房内也是一片焦灼。一位吃得格外臃肿的小吏坐在长凳上,屁股上的赘肉垂坠下来,宛若严丝合缝的卡扣将他牢牢地扣在凳子上。他用双肘支着膝盖,十指无措地揉搓着自己肥大的脑袋。他的身后立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同样是愁眉不展,踱步个不停。
“不是我不帮你,可你想过没有,这份军单如果呈上去了,后果是什么?”瘦小男子苦口婆心道。
“我能有什么后果,我就是一看门的哈巴儿狗,上面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上面让传什么我便传什么,这……这罪还能波及到我身上?”肥胖的小吏抬起头,颇为不忿地叫嚷着,油腻腻的巴掌在面前的桌案上无力地拍打着,似乎每一声拍击都会带给他些许支撑下去的气力。
“你以为呢!?顶上的大人物是你能动得了的吗?真是查证下来,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就是你!你若是不怕死,你就交上去,别说我没提醒你。”瘦小男子放弃了劝告,用几乎威胁的语气道。
肥胖的小吏烦躁地直挠头:“那你说怎么办!你不是最有办法的吗!”
“为今之计只有……”瘦小男子在小吏的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却见小吏摇头如拨浪鼓,腮上的肥肉也跟着在半空中甩来甩去:“不可不可!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