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82)
作者:梦驴子
朱翊钧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手中的长剑直取自己咽喉,恰如闪电劈开天幕,势不可挡!然而,就在冷硬的剑风已然刺痛他脖颈的同时,剑尖几不可见地一抖,转了方向,猛地扎进朱翊钧身后的金桂树!
太近了,近到能看清那人疯狂的双眸,近到能感受到那人急促的呼吸,钳制在咽喉的危机感陡然解除,朱翊钧终于回转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救驾!”
第二日。
还是凌晨时分,一顶软轿在微茫的天色中沉浮,轿夫的脚程飞快,轿中却鲜少跌宕,沈忘面沉如水,眸光在暗中闪闪发亮。
“快些,再快些!”他听到轿外,前来接引的太监尖声催促着。他的心也随着软轿的摇摆向谷底沉去。从太监们隐晦躲闪的言辞中,沈忘难以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他却能够确定一点:皇上遇刺了。
这已经是万历元年以来,新君第二次遇袭。
从慌乱的太监们口中,他无法知晓朱翊钧究竟有没有受伤,亦或者受伤是否严重,他只知道惊惶不已的朱翊钧一夜未眠,张首辅和冯保太监也寸步不离地守了一整晚。而现在,整个京城能叫得上名字的大明臣子们,都忙不迭地往宫中赶,要做危急时刻力挺新帝的中流砥柱。沈忘却不一样,他是被宫中之人请去的,据说,小皇帝急着见他。
在宫人们的带领下,沈忘绕过了前殿眼观鼻鼻观心,如一根根竹笋般立着的群臣,直接被带入了朱翊钧的寝宫。
“微臣拜……”
“沈先生!”
沈忘的话甫一出口,床上的幔帐便掀了起来,露出朱翊钧惊慌失措的小脸儿。他的脸色异常地苍白,眼底有着深深的阴翳,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眼便知受惊不浅。而随着朱翊钧这声喊,立在一旁的冯保和张居正也向着沈忘的方向瞧了过来。
冯保面白无须,圆脸膛,眉眼细长,而张居正则是长髯飘飞,浓眉入鬓,瘦削高挑,二人的面容身材相差巨大,可目光却皆如利刃般锋锐无匹,让沈忘陡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沈御史,圣上既然喊你,便过来吧!”冯保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尖锐,相反,却带有一种年长妇人的沉稳与顿挫。
沈忘依言走到床边,关切地打量着厚厚的被褥下藏着的小人儿,见朱翊钧虽是面色很差,却并未受伤,心下稍安。千言万语在口中兜兜转转,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再温柔平和不过的:“圣上,莫怕。”
朱翊钧的嘴角向下重重一坠,鼻翼翕动了两下,放声大哭起来。只是嚎啕了数声,朱翊钧便强自止住,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擦了把脸,看了眼还立在一旁的张居正和冯保,面色终于平静了下来。
“微臣听闻贼人已收押,朝中又有首辅大人坐镇,内宫之中有冯公公为保,圣上现在便收敛心神,好生修养,无须太过烦心。”见朱翊钧的神色渐缓,沈忘柔声安抚道。
朱翊钧咬紧下唇,试探性地朝张居正望了一眼,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朱翊钧方道:“沈……沈御史,朕今春以来,已两次身逢险境。初时王大臣一案,朕还能强自维持,面色如常。可自昨日起,朕只觉精神慌惑,如坠云端,惶惶不可终日。甫一合眼,便见利刃袭来,再一睁眼,又仿佛贼人出现眼前。瞬息之间,汗出如浆,简直……”朱翊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稚嫩的面容之上露出惊恐之色,“简直难以描摹。”
“即便是张先生与冯大伴陪着,朕也……朕也无法安寝。”
王大臣的案子,当时远在济南府的沈忘也有所听闻。有一位名叫王大臣的男子,伪着内侍服,潜入乾清宫,被万历皇帝撞见,王大臣获罪下了东厂。这件行刺案牵扯甚广,一度将曾经的内阁首辅高拱高大人都牵扯了进来。举朝汹汹,朝野震荡,若非吏部尚书杨博与左御史葛守礼居中运作,只怕高拱也会因此获罪。
然而王大臣却在会审时吞吞吐吐,胡乱攀咬,只得移付法司,问斩了结。
谁料,王大臣一案才结束没多久,朱翊钧却又在禁宫中遇刺,这又如何不令刚刚年满10岁的小皇帝惶惶不可终日呢?
沈忘心中不忍,柔声问道:“圣上可曾着御医看过?”
“看是看了,却总也不见好……”朱翊钧垂下眼帘,小声道:“昨夜里折腾了一夜,不得片刻消停。朕想着同沈御史促膝长谈之时,似乎心境平和许多,这才召沈御史进宫,看看能不能有所缓和。”
冯保打量着垂头丧气地朱翊钧,轻声抚慰道:“老奴看着,圣上此刻确实是好些了,不如急召李时珍前来,为圣上配几副方子?”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李时珍此刻远在应天,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要月余时光,只怕圣上惊惶如此,经不起这长时间的磋磨,远水究竟解不了近火。”
“李时珍……”朱翊钧突然歪头思考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沈御史,柳仵作不就是李时珍的高徒吗!”
第170章 挟刃落花 (三)
“仵作!?”张居正和冯保几乎是同时寻到了朱翊钧话中的重点, 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见先生与大伴皆是瞠目结舌,朱翊钧虚弱地笑了,解释道:“柳仵作可不是寻常的仵作, 她师从李时珍, 随着沈御史办了许多大案子呢!朕还记得,在捧头判官一案中,柳仵作用白梅肉制成饼,敷在尸身之上,再隔着油纸伞验看, 找寻骨骼断裂处的方法,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有还有,沈御史在济南府遇险之时,也是柳仵作力排众议, 顶着压力……”
沈忘终于没忍住, 轻轻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自己言多必失, 赶紧止住了口, 有些忐忑地看向张居正:“张先生, 总之, 柳仵作真的是医术拔擢之人, 既然宫中御医束手无措, 不如让柳仵作进宫来试试。”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了一眼,拱手对朱翊钧道:“圣上龙体康健, 事关国本,柳仵作入宫之事还需考量,还请圣上莫要心急。”
见张居正并没有一口回绝, 朱翊钧的笑意更浓了,连连点头。经历了重大情感波折之人, 一旦松懈,往往会感受到强烈的疲惫感,此刻的朱翊钧便是如此。他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中也漾起了困倦的泪水。
见此情景,冯保面上一喜:“圣上可是困了?”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仿佛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瞌睡虫吓跑一般。冯保赶紧伺候朱翊钧躺下,朱翊钧的目光却始终凝在沈忘的身上。
“沈御史待朕睡熟了再走吧?”少年天子有些赧然地开口道。
沈忘心头一暖,郑重拜道:“微臣保证。”
朱翊钧这才放心地合上了双眼,抿紧了唇,格外认真地睡了过去。朱翊钧这次入睡极快,几乎是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鼾声如雷,与其说他是睡过去的,不如说他是惊恐交加,疲惫不堪昏死过去的。
沈忘看着朱翊钧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沈御史,可否出来说话。”身后,响起张居正沉静冷峻的声音。
屋外,清晨的朝阳冉冉而起,带着沐雨迎风后的爽利与清澈,将整个院落映得通亮。张居正行在前,沈忘跟在后,二人脊背皆是挺得笔直,盛秋的风灌入他们宽大的袖口,将衣身鼓荡而起,宛若两只振翅欲飞的大鸟。
张居正并不回头,只是抬头凝望着屋檐上一株新生的瓦松:“沈御史同蔡侍讲交情匪浅啊!”
沈忘心头一跳,只是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已经暗示了张居正知晓他入京以来的一切行踪。无论是蔡年时城门口的迎接,他在季喆墓前的独处,亦或是沈念府上的家宴,皆逃不过首辅张居正的眼线。好在,除了无名墓碑真正的主人,他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