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74)
作者:梦驴子
“那刚峰先生不妨说一说, 本官在查案上的疏漏在哪里?”
海瑞亦是在探案勘验上颇有心得之人, 更是沈忘之前名震天下的查案高手,他略一思忖, 就条理清晰地逐条列举道:“首先,沈御史曾言,愚的妾室韩氏乃是被人下毒之后, 方才吊上房梁的。先不论甘棠是如何进入密室之中给韩氏下毒,只是将韩氏吊上房梁这一点, 她身为一女子便决计做不到。其次,沈御史还曾说过,通过观察寒花身上伤口的高度与角度,需要身高七尺上下之人方能完成,而甘棠个子矮小,尚不足六尺,又如何能造成沈御史所言的那种伤口呢?”
沈忘微微一笑,颔首道:“刚峰先生不愧是查案高手,所言皆是一阵见血,这的确是此案无法回避的问题。可是,刚峰先生却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海瑞沉声道。
“如果韩夫人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那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便不成为问题了。”
整个祠堂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理解沈忘的话中之意。自愿赴死?这天底下还有这般诡异的需求吗?若是自己想死,自戕便是,为何要费尽心机被旁人杀死,这岂非一下子害死了两个人?这下,不仅海瑞觉得沈忘情态失度,就连程彻和易微都觉得沈忘的脑子出了些许问题,否则怎么会说出这般不可理喻之言呢?
众人之中,唯有柳七一人面色平静,仿佛沈忘刚才的惊天之语只是呼吸般寻常。
“刚峰先生不信?”沈忘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这笑容如此的悲凉哀婉,让人不忍直视。
“自是不信,沈御史方才的言论,说与我朝任何一位推官,都不会有人相信。”海瑞难掩惊异,不可置信道。
“方才海大人说,女子是无法将韩夫人悬吊在房梁之上的。可是若韩夫人出于自愿,主动服下剧毒的□□,在一名女子的搀扶下,踏上堆叠的四个蒲团,而此时那名女子合身抱住四个蒲团,使其稳固不晃,韩夫人便可从容的将头套进绳索之中,完成自戕的假象。”
“而寒花身上的创口就更为简单,只要寒花自愿赴死,只消让一名女子踩在矮凳之上,用匕首捅刺即可。而被缚住双手与双眼的寒花,只要按照原定计划自己扑入箱中,再由那名女子关上箱盖,锁住官皮箱就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杀人手法了。”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了,官皮箱的钥匙只有老师才有,这时怎么又推到甘棠身上了呢!”刚才还吓得面色苍白的许子伟此时转圜过来,疾口反驳道。
“刚峰先生,您自己好好想想清楚,这个钥匙存放的位置,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晓吗?”沈忘也不急,将头缓缓转向海瑞。
海瑞眉头一跳,思忖片刻道:“这钥匙存放的位置……韩氏也知晓。”
“所以,甘棠便是通过韩夫人得到了钥匙,成功锁上了官皮箱。”沈忘做结道。
一声冷哼从祠堂的一角响起,谢老夫人排众而出,站到沈忘的面前沉声道:“老身还道这位沈大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现在看来是老身高看了你。沈御史方才说,是甘棠杀死了韩氏,可甘棠一直宿在老身的房中,老身睡眠极浅,若她半夜出门,老身定有所察觉。那老身倒要问问沈大人,甘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的呢?”
沈忘微微一笑,垂首恭敬道:“老夫人所言甚是,甘棠的确是没有踏出过老夫人的房门。可本官也从未说,是甘棠杀死的韩夫人啊?因为杀死韩夫人的——是寒花。甘棠只消在子伟进门为老夫人布毒除鼠之机,将祠堂大门的钥匙交予守在外面的寒花,寒花便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完成这场赴死之局。”
众人大哗,海瑞惊道:“你的意思是,是寒花先杀死了韩氏,第二日甘棠又杀死了寒花,而韩氏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沈御史……你确定吗?”
“那个啥……要不无忧你再想想?”程彻也有些慌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还道是沈忘连日来忧思成疾,脑子出了问题,急忙给他找台阶下。
“本官当然确定,甚至——从未如此确定。”
“沈御史……”海瑞长叹一口气:“这不合理啊!?”
“的确不合理,但并非不可能。”沈忘回道。
“查案不能仅凭推理,沈御史你总得讲讲证据吧!”
沈忘同海瑞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攻讦,寸步不让,众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往来,应接不暇,全然没有注意到沈忘已经缓缓踱到了堂屋的一角,来到了扶着谢老夫人的甘棠面前。及至海瑞“证据”二字脱口而出,沈忘也出手如电,拇指食指相合稳稳捏住了甘棠的手腕。
“得罪。”沈忘轻声道,这句话他是同甘棠讲的,甘棠小脸儿一滞,面上的表情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只见沈忘紧随其后扬声道:“这证据,就在甘棠姑娘手中。”
甘棠也不挣扎,任由沈忘捏住她的手腕,向上一翻,将手掌展示给众人:“本官与柳仵作在勘验寒花的尸身时,发现寒花的肩膀与指尖处都有可疑的油渍。那油渍斑驳,光可鉴人,香气亦是浓郁。刚峰先生以廉洁刚正闻名于世,谢老夫人寿辰之时买几斤肉都能轰动朝野,寒花只是先生家的一位婢女,身上哪来这么多油渍呢?”
“而更令本官生疑的,还是官皮箱上的铜锁。那铜锁因为年深日久,连接处已经起了铜绿,可边缘处却光亮非常,勘验之下,本官与柳仵作发现,这锁上的油渍,与寒花指尖和肩膀上的油渍是为同一种。”
“也就是说,在寒花毫不反抗的情况下,站在矮凳上的凶手扶住了寒花的肩膀,一刀刺在寒花的肺部。寒花挣扎着摔入打开的官皮箱中,凶手随即锁上了箱子。而这也就是寒花肩膀上和铜锁上油渍的来源。而指尖上……”
沈忘回眸,看了一眼沉默立在身旁的甘棠,她还是恭顺地平摊着双手,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甚至还颇为敬服地回望着沈忘。就仿佛她期待这样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对峙,已经很久了。
沈忘心头一黯,继续说道:“而指尖上的油渍,则是因为在行凶之前,凶手与寒花分食过同一种食物,所以同样的油渍在甘棠姑娘的手上也能隐约可见。”
他松开了甘棠的手,声音又柔和又轻缓:“甘棠姑娘,萝卜糕甜吗?”
甘棠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粲然如春光的笑容,那笑容盛放在阴冷暗囿的老宅之中,夺目得让人眼眶发酸:“甜,是婢子同寒花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沈忘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如同盛春之下渐渐融化的积雪:“方才进门之时,易姑娘曾叫着肚饿,说是闻到了油香味儿,可是你带了油纸在身上?”
甘棠眸子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沈忘,继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物件,迎着光打开来,正是那曾经包裹着萝卜糕的油纸!
“这是寒花送婢子的最后的礼物,婢子没舍得扔……”她珍而重之地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油纸,叹息道:“不愧是夫人都夸赞的沈御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甘棠……你……你承认了!?”海瑞被这一连串的打击震撼得几乎站立不稳,往常严肃的神情中浸满了不可置信与罕见的哀伤:“可是……你们三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何苦如此啊!”
第163章 刚峰滔滔 (十六)
甘棠缓缓转身, 在瘦小的身影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宛若一缕即将消散的幽魂:“因为除了一死,我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被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