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63)
作者:梦驴子
“阿姊不想我去陪你吗?”韩念允亲热地抓住王微时的手,几乎被那厚重的老茧滑痛掌心。
王微时默默地将手抽了出来,缩着身子,她的身子那么瘦小,几乎要融化在她合身倚靠的墙角里:“我想……可是你没有必要非得嫁过来,我们可以……可以私下里见见面。”
“若不是知道我要嫁过去,今日阿姊也不会来见我的,对吧?”韩念允盯着王微时闪动的眸子,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阿姊早忘了我了,对吧!可我还日日夜夜惦记着阿姊呢!”
王微时的脸上挂着疏离而僵硬的笑,那一刻的她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树,倾盆大雨亦或是酷烈骄阳于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她的根系早已失去了吸吮生机的能力。她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望了韩念允一眼,又再次丧失气力般垂下眼去。
“还是说阿姊怕我抢走了海大人,忌惮着我呢?”见此情景,韩念允挑衅般地问道。
“不用你抢,他始终不在这里。”王微时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韩念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向沈忘:“若我当时能明白阿姊话中之意,也不必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王夫人为何会这样说呢?”沈忘问道。
韩念允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那日我与老爷成亲——”
红盖头下的韩念允已经独自在床榻上坐了许久了,她咂摸着嘴中枣核的味道,叹了口气。她早就听人说过,这叫“磨性子”,也就是夫家给新娘的下马威,让新娘苦等多时也不来掀盖头,以期新娘日后温婉柔顺,逆来顺受。
一枚枣核从嘴里弹射出去,打中了不远处的桌子腿儿,韩念允发出一声嗤笑。仿佛与她相应和一般,门旁也传来一声女孩儿压抑的笑声,那笑声柔柔怯怯的,好像秋日里吟唱的金铃子。
下一秒,韩念允的盖头被缓缓掀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王微时温和而疲惫的脸,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女孩儿,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简直和幼年时的王微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允,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烧饼,将就吃点儿吧!”王微时掀开衣襟,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烧饼,热乎乎的,带着女子细腻的体温。
“阿姊,你……你怎么来了?”韩念允接过烧饼,下意识地往门口瞧去。
王微时注意到她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老爷今夜不会来了,老夫人身体不适,老爷去陪她了,现在应该在老夫人房中歇下了。我怕你饿坏了,擅自替你掀了盖头,阿允你……莫要怪阿姊。”
一旁的小女儿躲藏在王微时的双腿后,闻听此言也探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道:“是啊,允娘娘,你不要怪妈妈。”
第152章 刚峰滔滔 (五)
韩念允垂头看看了小女孩儿, 又抬头看了看王微时,屋外的暮色已浓,夕阳早已沉沦, 萧瑟的风声中, 韩念允却只觉心底又腾起了一轮太阳,光华灿烂,照得她通体皆暖,什么“磨性子”,什么“掀盖头”, 此刻在她心中都不如王微时的那句话更重——她始终是惦记着她的。那太阳的光芒自她心中满溢而出,如同囤积了大量雨水的湖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喜悦的水珠。
韩念允一弯腰,将躲在王微时身后的小女孩儿抱在怀里, 小女孩儿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很快就柔顺地缩在韩念允的怀里, 不再动弹了。韩念允冲着王微时龇牙一笑, 那颗不安分的小虎牙压在饱满如花瓣的红唇之上, 像一颗小小的糯米:“这盖头早晚是要掀的, 与其让没见过几面的老爷掀, 不如让给你。”
王微时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个干净至极的笑容:“又瞎说, 就你……惯会逗人开心的……”
韩念允更喜悦了,她把盖头一丢, 重重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她怀里的女孩儿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也被她带着滚在床上。韩念允笑了, 那种银铃般畅快的笑意全然不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子能够发出的。
“阿姊,她叫什么呀?”
王微时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韩念允和女儿, 温声道:“环儿,问允娘娘好。”
名叫环儿的小女孩儿小声地嗫嚅道:“允娘娘好。”
韩念允将女孩儿抱得更紧了,还狠狠地在女孩儿的额头上香了一口:“真乖!”
那是个格外特殊的洞房花烛夜,王微时和韩念允合衣躺在床上,一旁的环儿早已睡熟,二人低声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与改变,竟然毫无生疏之意。
聊到最后,韩念允也将头枕在王微时的胳膊上睡着了,待第二日醒来,王微时和环儿早已不知所踪,就仿佛这一夜红烛帐下的抵足而眠都是梦境一般。
韩念允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口气,沈忘看到那盈在她眸中的光彩缓缓消散了。
“沈御史,你能想象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韩念允抻着颀长的脖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除了王夫人,难道连故事中的环儿也……”沈忘再次被韩念允话中的阴冷之意所震慑,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啊,微时、环儿,甚至韩念允,都已经死了……都已经死了……”韩念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也不再理会沈忘,迈着无声地脚步向着宅院的深处走去。那静寂的宅院似乎真的化作了长着白森森利齿的怪物,将那瘦弱伶仃的身影一口吞了进去。
沈忘就这样凝神看着,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哀伤。他能感受到韩夫人疯疯癫癫,哭笑相融的话语里,无尽的控诉与痴狂,可是他能如何,他能将这个吃人的宅子判了吗?只要没有确切的王夫人是死于他杀的证据,他除了能向韩夫人投去同情的一瞥,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在韩夫人的回忆中,鲜活的,明亮的人儿,竟真的如昨日黄花般被雨打风吹去了吗?而那个可爱的女孩儿环儿又是怎么死的呢?
沈忘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竭力尽数吐了出去,仿佛要将心中积郁的情绪清空一般。
“沈御史,你不会是都信了吧?”沈忘没有回头,便听出了说话之人乃是海瑞的学生许子伟,当下转过身微笑道:“无论是做县令,做推官,还是做巡按御史,自然是要听取百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是以在最终真相呈现之前,我不会尽信任何一人的证言。”
许子伟眉毛耸动了一下,叹气道:“那我便安心了。沈御史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位韩夫人……”他用手指点向自己的额头,“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她与王夫人感情很好,此番受了刺激,只怕好不了了。”
“子伟,你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沈忘也不评价,温声问道。
“我?”许子伟垂下眼帘,恭敬道:“身为海公学生,自然没有资格评论老师的家事,可我始终不认为老师有错。是那些朝堂之上的宵小之辈,揪住老师的家事不放,肆意取笑毁谤。他们为得无非是彻底断了老师的升迁之路,让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贪墨罢了。老师之人品行事,我看得真切,天下百姓也看得真切,自是无愧于心的!”
“能陪伴侍奉老师这般高洁之人,是我许子伟的幸运,也该是王夫人与韩夫人的幸运。老师欲成之事,我自当倾尽全力、交付性命为其促成,我认为王韩两位夫人也理当如此。与老师的宏大志向相比,那些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自当让路。”
许子伟的表情热切而真挚,毫无作伪,他攥紧双拳,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不容得人不信。沈忘点了点头,目光在许子伟年轻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道:“子伟,你知道环儿是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