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58)
作者:梦驴子
朱翊钧一直恭敬地称张居正为张先生, 心中对他亦是崇敬万分,这也是朱翊钧能够兢兢业业完成张居正所布置的课程的根本原因。张居正此时正在为天子讲读《帝鉴图说》, 端方严肃的面容上,满是对未来明君的殷殷期待。他讲得那般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好学生朱翊钧的目光正飘向别处。
朱翊钧看的是海棠吹雪吗,亦或是遥远济南府的柳絮漫天……
——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
他还记得那位年轻俊朗的探花郎对他说过的话,也不知如今他做了天子,当年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朱翊钧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荡在整个文华殿的朗朗讲诵声停住了。
“圣上何故叹息?”张居正一扬眉,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厉,并不因太子成为天子而有丝毫的改变。
朱翊钧心头一跳,赶紧正色解释道:“朕方才听先生讲到,宋仁宗不喜珠饰,朕深以为然,贤臣为宝,珠玉与我何加焉,故生此感叹。”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好恶再熟悉不过,短短几句话,就让张居正蹙着眉头的舒展开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圣上所言极是,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实乃明君之举。”
朱翊钧见张居正面露喜色,连忙乘胜追击道:“宫中之人好矫饰,爱珠玉,朕自当勤于提醒、以身作则,让宫中人都能不贵异物贱用物。”
张居正的笑容更深了,让他原本严肃的面容有了几分罕见的慈祥之态:“圣上能如此勤俭节约,实在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朱翊钧见气氛已然烘托至此,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中盘算多时的话:“张先生,若论及勤俭节约,清正廉洁,只怕无人能出海瑞其右吧?”
“海刚峰……”
“是啊,海瑞现如今应该还在家中闲居吧……海瑞年事已高,又颇有名望,朕认为赋闲在家实在是大材小用,先生觉得呢?”朱翊钧微微抬眸,阅读着张居正面上神色的变化。他自小就听过海瑞的故事,也很是欣赏这位宁折不弯的忠臣,所以甫一亲政便想提拔提拔他。海瑞已经年过六十,若再不用,只怕今后想用也用不得了。
然而,张居正神采飞扬的长眉再次垂降下来,仿若一只收敛翅膀的鹰:“圣上欣赏海瑞,臣当然理解,只是……圣上有所不知,海刚峰的家事已震动朝堂,若此时提拔,只怕会引人非议。”
“家事……是指海瑞家中妻室病死一事吗?”朱翊钧垂头想了想,嗓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张居正颔首道:“正是。谏议侍郎房寰上书弹劾,直言海瑞广纳妻妾,妻室又死得不明不白,朝中争来争去始终没个定论,讹言沸腾,听者惶恐,此时重用,实在不算良机。海公安贫乐道,两袖清风,世人皆知,的确是君子之楷模,清流之标榜;然海公性格刚正,还是适合坐镇雅俗,莫以民事烦扰。”
朱翊钧又想叹气了,但他深知张先生不喜听他叹气,只觉得那会失了少年天子该有的英武之感,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阵熏风吹进来,将几瓣如月光般轻柔和婉的海棠花瓣送到了朱翊钧面前的书卷上,看着那点点香雪,朱翊钧灵光一现,他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时常教朕,任君应赏罚分明,方能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焉,要详兼举,张驰共贯。海公此事既已生了讹言,那必得细细查证,论出个是非对错,方能赏罚分明啊!”
“那按皇上的意思……”
“朕私心想着,何不派个巡按御史去查个清楚,也好还海公一个清白。”
张居正微微垂眸,看着朱翊钧盈盈亮亮的圆眼睛,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位少年天子了,每当朱翊钧心中有了计较,眸子里便会燃起这般跃跃欲试的火光。他并不想一再地驳了朱翊钧的面子,他毕竟已经不仅仅是那个罚站还会哭鼻子的小男孩儿,他终将脱离自己的羽翼,乘风化龙。
“圣上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见张居正问得平和,朱翊钧便大着胆子道:“朕觉得……济南府历城县衙的县令沈忘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当然,最终定谁,还是要张先生定夺。”
张居正的眉头轻轻一跳,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寻戒备之色:“沈忘?圣上何以识得沈忘?”他倒是对这位沈县令有些印象,几年前京中出了大案子,似乎就是这沈县令巧施手段,断了个分明。可惜,这沈忘并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同年的状元榜眼都做了京官,只有他奔了济南。可是,圣上又是如何知道他的?
朱翊钧脑子转得极快,早已想好了解释:“朕早就听闻一本名为《沈郎探幽录》的话本子,据说其流传之广可与《海公断案》比肩。朕心下好奇,便让小德子去市面上寻了一本,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人物描摹之精巧、案件分析之准确,宛若作者亲见。而这话本子中所讲的,正是现在的历城县衙县令——沈忘。”
朱翊钧终究还是年轻,谈起自己喜欢的话本不由得摇头晃脑,那远在济南府的沈先生似乎也眨眼间就到了近前一般,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到想起严师在侧,方才敛了笑正色道:“一本粗陋话本自然不能左右为君者的判断,前些日子,朕倒是听戚将军也提起过他,戚将军看上的人自是不会错的,朕才有了这番心思。”
提别人不管用,提戚将军总管用吧?朱翊钧心中暗暗祈祷着,果不其然,张居正严肃的面色和缓下来:“既然戚将军也属意于此人,那不妨让沈忘试试。只是圣上,臣还是认为巡按御史一职重于千钧,不可轻忽。为君之道,更不能因个人的好恶任人唯亲,当选贤任能才是。”
朱翊钧见张居正已然松了口,哪还管后面紧跟着的两句教训,连忙附和道:“张先生所言极是,朕以为不妨让沈忘暂代巡按御史一职,待查清海公家事,查得好就赏,若查得不好,让他再回济南府便是。”
既然朱翊钧将前后路都替沈忘想好了,张居正也只得点头同意。巡按御史一职,以小制大、以卑临尊,代天子巡狩,凡政事得失、军民利害,都须直言无避,职权非常广泛。既是天子耳目喉舌,那自然由天子钦点,所以朱翊钧属意沈忘,想让他当这个巡按御史本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巡按御史为防止日久人熟而生弊,基本上是一年一换。所以,即便天子再喜欢这沈忘,也无非是一年之期,并不影响大局。
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天子,张居正总是觉得似乎有一道隐隐的裂隙,正在他与朱翊钧之间悄然而生。
走出文华殿,张居正抬头看向京城四月晴朗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身旁的小太监道:“速去与冯公公说,圣上身边的人该换换了。”语毕,扬长而去。
第148章 刚峰滔滔 (一)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 宜其不堪也。——《张太岳集·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沈忘的书房中,众人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桌上的那一卷圣旨。
见众人皆默然无语,程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个皇上说的海瑞, 是我知道的那个海瑞吗?”
“啪”地一声, 程彻的后脑上挨了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易微恼道:“整个大明还有几个海瑞!不是那个海瑞海刚峰还能是谁!”
程彻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叹了口气道:“那既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大人,为什么皇上还要派无忧去查他呢?这不……这不是让无忧犯众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