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51)
作者:梦驴子
“南铮, 你方才敲响了登闻鼓, 有何冤情,尽可道来。”
南铮大着胆子抬头, 看了一眼高堂上端坐的男子,心一横高声道:“舍妹冤枉,那殷择善并不是舍妹所杀!”
“哦?”沈忘意味深长的倾了倾身子, 越过厚重宽阔的案桌看向堂下跪着的南铮,“若不是南菀杀的, 那凶手又是何人?再说,南菀自己都已然认罪,你又凭什么替她伸冤呢?”
南铮被沈忘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心跳如擂鼓,恳求道:“大人,能否准小人见舍妹一面?”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官也不欲与你为难,但为防串供,在你交待清楚之前,你与南菀不得见面。”
“这……”南铮明显是慌了,无助地看向堂上的几人。在黄秀才读出贴在城门上的告示时,隐匿在人群中的南铮就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他随着激愤的人流涌向历城县衙,凭着满腔的孤勇与悲愤敲响了登闻鼓,可究竟要说些什么,举证些什么,他竟是没有做出丝毫的考量。
“你若是想要救她,就要说实话。既然你知道她并非凶手,又何必遮掩呢?”堂上的沈忘开口了,声音格外低沉柔和。
“是啊,南菀姑娘还……还等着你救她呢……”霍子谦也开口了,只不过他的眼神别扭地飘向了一边,手中记录的湖笔也僵硬地悬在半空,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南铮闻言,胸中的愤懑与悲凉再也掩藏不住,尽数倾吐而出。
父母双双离世那年,他只有十岁,而南菀却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随着流民一路北上,背上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包裹,怀中却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南菀就是他的希望。流民的队伍辗转来到济南城外,南铮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为了防止流民□□,济南府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唯有在每日午时,由城内的官军给城外驻扎的每位流民施以稀粥一碗,粗粮窝头一个。两者之间似乎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流民只求不死,而城内也只求不乱,就这样闹哄哄的流民在济南府外驻扎了半月,方才弃城而去。
在最后的几日,城内官军施舍的粥汤越来越稀,窝头也越来越小,流民们争相抢食,殴斗不断,像南铮这样没有父母长辈保护 ,还不得不养活一个婴儿的孩子无以为继,只有平躺在一丛蒿草中等死。
他将吃食尽数留给了南菀,用泡软了的窝头一点点喂到妹妹的小嘴里,喂完就将南菀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又躺回到那片杂乱的草丛间。身强体健些的流民不愿再做那温水中烹煮的青蛙,借着半月来休养生息的体力,重又踏上征程。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上路的人,则被丢弃在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干瘪而平展的身体上,像照着一摊摊无人捡拾的垃圾。
也许,的确是这两兄妹命不该绝,在南铮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闻到一股恶臭向自己靠近。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背着竹筐捡拾粪便的老人。因为极度的饥饿,那老人的面目他已然看不真切,可老人神态中隐约的关切却还是让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南菀向老人的方向举了起来。
老人略一犹豫,便接过了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放进了装粪的筐里。南铮疲惫地笑了,刚准备闭目待死,却被老人猛地摇晃了两下,只听老人低声道:“小伙子,可不能睡,你也爬进来,我背你进城!”
老人看上去瘦弱,可双手却如鹰爪般紧紧钳住了南铮的肩膀,也钳住了他即将消散的生的意志。南铮不敢多言,拼尽全力翻进那臭不可闻的竹筐里,老人喊了一声号子,腰背用力将二人背了起来。
为防流民□□,济南府是严禁流民进城的,这拾粪的老人背了两个流民入城,若是被官军发现,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因为竹筐实在恶臭不堪,连守城的官军也懒得检查,捂着鼻子摆着手就让老人入了城。
透过竹筐的缝隙,南铮看到那差点儿成为自己坟墓的蒿草越来越远,最终被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他鼻子一酸,抱住软乎乎臭烘烘的妹妹,无声地哭了出来。
正因兄妹俩这段难忘的童年往事,他们自小就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更加亲密。长兄如父,南铮对妹妹的疼爱中更是掺杂了如同父亲一般的深厚情感。拾粪老人又在这摇晃的人间挣扎了数年,溘然长逝,将一栋摇摇欲坠的草房留给了兄妹俩,还有一辈子吃苦受累积攒下的碎银几两。
为了支撑兄妹二人的生计,南铮做了货郎生意,整日里来走街串巷,周围的几座县城里都布满了他丈量的脚步。他一边卖货挣钱,一边瞪大了双眼替妹妹的终身大事打算着。南菀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他们还混迹在流民队伍中讨生活时,正是因为南菀这张让人不忍拒绝的小脸儿,每一个有奶水的女子都愿意接过南菀喂上一阵儿。而这张脸随着时光的雕琢,愈发美得石破天惊。
南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在意,可南菀却不同,她是南铮的希望,是南铮视若珍宝的妹妹,所以南铮绝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他要替妹妹寻一个如意郎君,让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就这样挑来选去,南菀的年龄逐渐大了,而这金龟婿却自己跑上门来。殷择善是南铮这辈子见过最有钱的人,也是最大方的人。只是在市场上遥遥望了一眼,无数金银首饰与佳酿珍馐便山呼海啸般涌向了南氏兄妹小小的草房,送到最后,兄妹俩几乎连站得地方都没有了。
“哥哥觉得,这殷大状,行。”
南铮的一句话,便为南菀定了终身。妹妹出嫁的前几日,他将殷择善送来的聘礼尽数换成了金首饰,悄悄放在妹妹简单的嫁妆的最下层。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妹妹此生再也不为钱财忧心。妹妹成了殷府的少奶奶,而南铮依旧是那小小的,走街串巷的货郎。
然而,南铮却没有想到,很多时候,能用钱财买到的都不算珍贵,人亦然。
自南菀大婚之后,南铮从南菀寄来的书信中,辗转了解到殷择善其人。叹息有之,踌躇有之,但南铮却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南菀终于摆脱了他恨之入骨的贫穷日子,成为了不需再为钱财所扰的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这殷大状再恶贯满盈,这钱财总是真的吧!
可最近的一封信,却让南铮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妹妹在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多有龃龉”,让南铮再难安寝。走街串巷的他早就听说了裴柔的案子,也知晓了殷择善收黑钱帮裴氏夫妇撤诉的事情。他太了解妹妹正直慈悲的性子,也知道这次殷择善触碰了妹妹的底线。因此,他决定亲自登门,为妹妹妹夫开解矛盾。
他趁着暮色四合之时,敲响了殷府红彤彤的大门。他不想让邻居们看轻了南菀,有他这般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哥哥,是以连敲门声都显得理不直气不壮,如同掩耳盗铃的贼。
妹妹却是格外欣喜,数月不见,妹妹愈发清瘦了,眼神里也多了未出阁之时不曾有过的忧郁与怅惘,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菀儿啊,近些日子过得好吗?妹夫,还没回吗?你怎么还戴着这旧簪子啊,换成金的多好,你们殷家又不差这个小钱,让哥哥看着心里难受。”南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菀,将多日来的担忧与叮咛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南菀只是看着他笑,不断地将各色糕点往他手里塞着。
“这么漂亮的点心,我吃糟蹋了……”南铮有些怜爱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小心地将它摆回到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