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33)
作者:梦驴子
“文……”刚喊出一个字, 陈文景只觉后颈一麻,双腿一软,便彻底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陈文景再次睁开双眼是被那一阵接着一阵如海浪般的颠簸晃醒的, 只觉头痛欲裂,脑壳正在极有节奏地一下接着一下, 不受控制地撞击着某种坚硬的外壁。他想要抬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连两条腿都被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一步也动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嘴也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了,毛乎乎的一团,有一种奇怪的腥臊气。
耳畔传来熟悉的喜乐声,他代陈文哲迎娶裴柔之时,一路之上吹拉弹唱地便是这喜庆而聒噪的曲子,可今日听上去却多了几分诡异。那唢呐过分尖锐了些,恰如夜枭断气前不甘的嘶鸣,又仿佛脑中平白生出一双锋利的指爪,在天灵盖上狠狠抓挠一般。
陈文景强忍着疼痛,在黑暗中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夜色浓重,但陈文景还是看清了那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红。他仿佛一只被倒扣在用鲜血浸透的瓷碗中的蚂蚁,逃不出这片血红色的天地。再细细看来,他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这片红色的天地不是别处,而是娶亲的喜轿!
陈文景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将脑袋靠近随着喜轿的晃动,而不断掀起又落下的轿帘,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其中一名抬轿的轿夫。这轿夫的穿着同此刻的气氛一般诡谲莫名,他竟然着一身大红袍衫,袍衫之上缀着兜帽,将轿夫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而兜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高高耸立着,将兜帽戳出了尖尖的顶儿。
陈文景感觉腹中有一股热流,正在旋转推挤着寻找出口,他又惊又怕,“呜呜”地叫出声来。陈文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发出这样野兽垂死时的哀嚎,而随着他的嘴巴费力地开合,唾液沁透了嘴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将那股腥臊味十倍百倍的在口腔中扩散开来。陈文景不禁痛苦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脚步不停的轿夫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他。那并不是人能够拥有的面容,或者说,那应该是一张面具。青铜的底色之上,赫然呈现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尖锐雪白的獠牙从方形阔口中呲了出来,露出一种僵硬而瘆人的笑容,比死亡还可怕的笑容。
与那无神的双眼对视的瞬间,陈文景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身在喜轿之中。
这折磨了陈府几十年的妖物,终于再次展示了它不容置疑的法力。正如它于大婚之夜的不期而至一样,没有娶到它心爱的新娘,狐狸如何会善罢甘休?原来陈夫人说的,都是真的!腹中那股恼人的热流,此时也终于从双腿的缝隙间倾泻而出,沥沥拉拉地滴在喜轿行经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文景腹中的第二股热流即将成型之时,喜轿停下来了。嘈杂喧闹的喜乐声也随之消泯了声息。轿帘忽地一声被掀开,那让陈文景如坠噩梦的傩面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陈文景通过那团已经被口水彻底沁透的东西,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尖叫。只可惜,因为嘴里被塞得严实,那声音是如此的渺小而荒唐,令人发笑。
那带着面具的轿夫向内一探身,陈文景就如同小鸡崽一般被他拎了出来。这位在济南卫中被上司青眼有加的百户,此时此刻却比大婚之夜的裴柔还要脆弱。那轿夫揪着他的衣领,将浑如一滩烂泥的陈文景揪出轿子,动作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是探询地向他湿漉漉的□□看了一眼,继而面具背后响起粗重的嘟囔声。
然而此时的陈文景早已吓得失魂落魄,自是没有听见那面具背后的声音。
陈文景被重重地丢在一个土包前,而他的身旁,早已趴伏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此时,那人正面朝下哆嗦成一团。
“娘?”不知何时,塞在口中的毛团被轿夫粗暴地扯了出来,丢在地上。陈文景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地轻呼。
趴在地上的人影哆嗦了一下,惶惑地抬起头。那的确是陈夫人,此时的她魂不附体,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
“是狐狸……文景啊,是狐狸!”陈夫人像一只巨大的肉虫般在地上扭动着,奋力向着陈文景靠近。“文景,你看那儿,它就在那儿,它早就盯上我了,从十多年前就盯上我了!”
顺着陈夫人近乎癫狂的视线,陈文景的目光越过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十数名轿夫,越过面前似乎是新近才隆起的坟包,看到了树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它们,如同小马驹大小,毛色洁白闪亮,如同月光照耀下未曾被人踩踏过的雪原。
陈文景简直要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吓疯了,这般巨大的狐狸,只怕他与继母都不够塞它牙缝的!慌不择路之下,陈文景向着为首的一个轿夫叩头如捣蒜:“求求你,放了我们母子吧!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们陈家不放呢?”
“陈文景,你为何不问问你的继母,她是如何对待我的子孙的!”林中的白色巨狐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辨。
“娘,你……你做了什么?”陈文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此时魂游天外的陈夫人。
“我只是……只是让你爹捕了些小狐崽罢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热滚烫,“你忘了它们是怎么害了你的弟弟的!?若不是这些狐狸作祟,文哲又怎么会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病气!为什么你能害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杀你的子孙!”
“娘!你别说了!”陈文景生怕那巨狐一怒之下将他们二人一口吞了,赶紧出言劝阻。
“我害你孩子,你杀我子孙,恩怨既已扯平,那你为何又要残害我的新娘!”巨狐怒斥道。
这次陈文景不敢让陈夫人答话了,急忙接口道:“我们没有害她,小柔……小柔是自戕!再说……再说她既是死了,不正好做你的新娘吗?”
巨狐冷笑道:“那为何我的新娘并非处子之身?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陈文景一哆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千年修为,不想因为滥杀无辜坏了道行。我知道你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凶,我也只会向那一人复仇。所以,只要无辜之人能站出来指认真凶,我保你性命无虞。”巨狐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莫名的蛊惑之力。
陈文景全身一震,缓缓抬起手,指向陈夫人:“是她,是她杀了小柔!”
“呵”,一声残忍的嗤笑从陈夫人的牙缝间挤了出来,她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继子,“那你敢不敢告诉那妖物,你是怎么对你弟媳的!”
“你是怎么趁文哲离世,府中大乱之际,强夺了她的清白,又是如何跑到我房中哭求哀告,说是她引诱你在先,才让你铸成大错!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但她引诱的是文哲,不是你——陈文景!可怜我儿文哲,尸骨未寒,新婚妻子的清白就被自己的兄长玷污了去!”
“那……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喜欢小柔,陈文哲又死了,她跟了我总比给一个死鬼守活寡强!再说了,你们陈家空有家业,到头来不还得指望我!要不然,你岂会帮我隐瞒!”陈文景声嘶力竭地辩驳道。
陈夫人又哭又笑,整张脸皱缩得如同一枚成熟的核桃,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因为极度的惊恐终于离开了她的头脑,她陷入了某种难以控制的疯狂:“是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我还得指望着你啊,还得指望着你啊……陈百户!可我又岂能让我儿文哲孤独地踏上黄泉路呢……所以,我只能杀了她,即便是冥婚,她也只能是我儿文哲的新娘,不是你陈文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