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王败寇+番外(36)
第26章 逃
刘会接到下人通报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看见满目狼藉,画轴跌落散乱地板,羊绒毯里夹藏碎片,稀碎的白的天青的,好像还瞥见点晃人眼的猩红,被小殿下虚虚捧在掌心,汇成一滩,顿时惊叫出声。小殿下也是在他一声尖柔恐叫里突然想明白了,他是恨。
他恨。十六岁的年纪情感丰沛细腻,是喜是怒都来得澎湃汹涌,光霍阗一人是不够承受的。细瘦的躯壳里蕴含巨大的力量,像两气相撞冲突,摩擦迸溅出刺目火花。感情这东西,拎复杂了,说清楚就是伤人伤己的东西,这份仇恨品咂不出食髓知味,端放在心底便是五味杂陈,恨都寻不见对象,何谈报仇呢……可他到底在恨什么?
“殿下!”刘会抓住他的手,被锋利瓷片刮出的伤口还在不断溢血,他的表情里露出哀切,“您这又是……”
后面的话隐约间就没听见了。湿 濡的眼里显现出迷茫,如春潮带雨后大雾一场,照不清来人虚实。无数次和霍阗的目光交锋对峙,无数次在他眼中看见轻蔑,无数次被他羞辱,珀西都忍气吞声咽了。霍阗他凭什么啊?
那日朝堂之上当着群臣之面,看似是网开一面怜悯地放他一条生路,可谁不知道那是明摆着告诉玉阶下的那群庸才,阶上之人不及你们,你们联合署众星拱月捧出来的一个殿下——他无能!
……他说的不错,原来是因为他的无能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原来他不屑的眼神来得这样合情合理。不是今天才意识到这些,想起曾经也愚蠢地希望能通过努力改变霍阗对他的看法,回忆起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这样鄙夷的目光几乎是从他的六岁陪伴至今。小时候学写字,墨汁沾一手,霍阗迅速推着轮椅隔他一丈远,一脸嫌弃地骂他小废物。学钢琴,五指尽力张开还不够合音,霍阗嘲笑他小屁孩。他十三岁的时候想当机械师,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和霍阗坦白自己的想法,可惜少年人的幻想总是背负否决,二十六岁的霍阗不知道为什么表情瞬间冷却凝固,“学什么学?不许学。”他说,“你这么笨,肯定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耳畔有声,彼时刘会正在给小殿下包扎伤口,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劝慰的话。然而他们的话语是何其相似,现实与回忆里的霎然叠合在一起,杂斥刘会的精尖与霍阗的讽刺:“……一个殿下,别总是胡思乱想的,老老实实呆在署里不好?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万万人都求之不得的美事啊。”
霍阗说:“我不要你会的多,反正你会的也不会有我多。安心吃喝玩乐就行了……不要考虑未来,前程后路,包括死后在哪座陵墓里躺着,碑上写什么纪念词,我都会把你安排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小殿下那时候气头上,得到署丞大人如此厚爱不知道是该跪受还是跳脚,心中张惶无措,明明是周到,可总感觉被人剥夺了什么,现在想想原来是自由。
他梗着脖子急赤白脸,欲同舅舅一辩高下。想问凭什么,但想法婉转到嘴边变成了“为什么”。
舅舅浑不在意的,“因为你是殿下。”
……
是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把他降生在一个帝王之家的是命运,给他无数冠冕荣耀,赐给他穷奢极侈的是一个叫作殿下的名号。可行走世间讲究一个等价交换,他得到饱暖,舍去选择和自由,又该怎么换回来?
一张工笔白描,上面是穿短襟长裙的女人相。端坐着,裙摆开一只灼灼桃花,画轴落地只敞开了一半,木轴堪堪滚到瘦削下颌的位置便滚不动了。五官不见,露出一半娇艳欲滴的唇,然而这样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小殿下怔怔望着她,那人唇线抿着微翘起,似乎在笑。笑,笑什么?笑他吗?那又笑他什么,笑他如笼中金丝雀,笑他被人安排好的人生,笑他这辈子所得都是咎由自取,因为他是殿下。
因为是殿下,所以身不由己。因为是殿下,所以任霍阗宰割。因为是殿下,所以不能喜欢奎茵,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因为是殿下,因为是 乱-伦。
他第一次这样恨自己的家世和身份,但这明明是千万人可望不可及的荣誉和高贵。似乎一切的不公和愤怒都有了原罪,霍阗的轻蔑来自他的无能作为,而他的无能作为却是由于这个囚禁他的冠冕堂皇的牢。
想起霍阗说的,你身在宫闱,见到的人太少了。
所以辨不得好坏,连人生都没得选择。
出去。
那么他想出去。
*
小殿下没有尝试过,起初觉得这很困难,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殿里养了一群饭桶,惫懒做事纠缠口舌,随便三两句话就能打发清楚。他是从侧门逃走的,穿这一身丝绸白帛到哪里都是扎眼的紧,故此还特意去偏殿换了身行头,粗布麻衫,混在总务司出署采买的大部队仆役中,最后是花钱买通了守卫才得以偷溜出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