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抿了下唇，他不太乐意听到这句话，毕竟就他现在的状态，完全是凭借过去的认知支撑起来的人格，倘若连认知都不可靠，那现在的他算是什么？

“你难道认为，现实中的你，和认知中的你，是同样的存在吗？”

周友生奇怪地看着他，垂下头沉吟片刻，缓下语调说。

“假如你去写生，你画了一个苹果，但画里的苹果难道会和现实的苹果一模一样吗？”

“不，你的画只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模仿，是你对现实的印象而不是现实本身。就像你的认知和记忆也只是对于现实的描摹，由于个人的情绪作为笔触渲染，记忆里的事物会呈现出与现实截然不同的面貌。

但记忆的主人却难以察觉到这一点，因为现实中的事物会随着时间流逝改变、消失，但记忆却不会，这时候，你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记忆，哪怕记忆出现错误，人也会把错误当成真实去信任。”

唐诘无法认同他的观点：“就算如此，将遗忘看作记忆最重要的技巧，也未免过于极端了。”

因为记忆中的一点细节上的纰漏，就要删除所有的记忆，实在太粗暴太不留情面。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

难道手指冻僵了、大腿流血了，就要把手掌和大腿给砍断吗？

唐诘当然知道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医生经常会选择为病人截肢，但是记忆和截肢又不是一回事。

是的，也许记忆会对现实扭曲、会欺骗自己，但那也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而已。

和语言中的谎言不同，记忆里的谎言大多是为了自我保护，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既然它们如此无害，又为什么要为了这些小错误，将所有记忆删除呢？

周友生凝视着他的神情，反倒笑了：“您不也赞同这句话吗？”

“什么？”唐诘盯着他，无法理解对方的思考逻辑。

“不，没什么。”他慢慢笑着，却笑呛了声，埋下头咳嗽了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我只是想到了很早的时候，从祖辈那听来的一句话。”

唐诘警惕着他奇怪的反应，默不作声地后退，脚后跟却不慎碰到了屏障的边缘，还没来到得及收手，指甲就刮蹭到屏障的缝隙上，飘渺的云雾像是梦境般轻易地破碎。

然而在云雾之外，他依旧伫立在偌大的海岛上，在这儿无论白天黑夜，永远都是阴天，黎明还是黄昏，没有任何差别，天与地的时间在此静止，人的时间也是静止的。

“神明即是人类。”

周友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绚烂的蓝色凝聚在锋利的双眼中，好似刀刃穿心而过。

第137章 参照坐标

异世界的神明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是怪物, 盘踞在星球深处敲骨吸髓地吞噬生命的残骸。

有人说是能量，燃烧自我将光明与理性辐射给所有生命的巨大恒星。

但对方却笃定的，直接又确凿无疑地将定论说出, 不，那只是一句复述，关于很早之前，就出现过的定论的复述。

像是穿越时空般，通过话语, 昔日的知识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 继炼金学派之后，唐诘听见了另又一群人对神明的定义。

红衫青年并不靠近他，而只是抬起眼，用一种轻柔得难以形容的目光，将他上下揣摩。

唐诘几乎毛骨悚然了。

凯瑟琳对他说出“神明就是强大的巫师”，现在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安全可信的人吗？

不, 他更倾向于认为，这句话真正的源头, 另有其人，而无论凯瑟琳还是周友生，都并不完全认可它。

“你想成神？”

他荒谬地问。

“怎么会？”周友生惊讶了两秒，“假如我对成神感兴趣, 那我当初就不会那么干脆地进入雾岛了。”

他斟酌了下语气，解释道：“我不过有点感慨，毕竟在我的记忆里, 这句话的印象还蛮深刻的。”

唐诘听见这番回答，心中不知该说松了口气, 还是感到轻微地有些失望。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所谓的失望，仅仅只是一种短暂的移情，是由于凯瑟琳的消失而突兀出现在心中的空缺，而往后，这份空缺都将继续存在下去。

除非他决定忘记。

遗忘总是很简单的，尤其在他能够主动地控制自己的记忆的情况下，甚至能够主动选择忘记的内容。

可正是因为遗忘如此轻易，他才不愿意忘记，那像是彻底向自我的懦弱投降。

是的，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没人会指责，纯粹是属于自己的选择，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寸步也不愿意让却。

如果忘掉一部分记忆，忘掉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将曾经熟识的人像是橡皮檫轻松地抹去，不留下一丝痕迹，那在这张名叫“唐诘”的白纸上，所留下的，真的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