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月光(100)
他这些天的努力换来了爸妈对他规划书上简单的一笔——划去刚纳入囊中的一项,继续追逐下一项。
陆鹤然早就习惯了,这种没人为他荣誉喝彩的日子。
他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在金牌辅导班当教师。
他们见过各式各样的学生,也有极其丰富的因材施教经验。于是对他们而言,他就是培养皿里的细菌,加入什么,变成什么,都有既定的路线。
不管怎么出色,在爸妈眼里
——你不就应该这样吗?这很正常,只要这么培养绝对不会出错,邀功?你什么时候学会自负了?你看到外面那些优秀的人才了吗?你离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怎么有脸满足的?这样不思进取的恶习趁早改掉,于你无益。
如果说父母对他的影响是一味地打压,根本不爱他,似乎也说不过去。
陆鹤然很有良心地想,他的小学就在他家学校对面,初中距离一条街区,高中走路五分钟。并不是他家地理位置有多优越,而是每上一所学校,他的爸妈便为他孟母三迁。
包括去京城上大学,读研,浦城的房子立马闲置了。
他们一家齐齐整整留在了京城。
沾儿子的光,从知识分子变成高知,从浦城鸡娃圈打入海淀圈。
连带着妈妈金牌补习班教师的身份也抬了几抬。现在要上她的补习课,大概就和京城的房一样,先摇个号,再排队预约等待。
与其说他的人生在父母影响下添光加彩,不如说因为他,给爸妈也带来了在学生圈不可比拟的地位。就像一个班开家长会,学委和班长的父母说的话总是比吊车尾父母说的话更能占据老师心中地位。
爸妈事业水涨船高,开始注重人际交往,开始在意身边各式各样的圈子。
譬如浦城老房子的问题,连卖个房子都要通过他的朋友找知根知底的人,不挂在中介。好像下一家如果学历不够,教养不足,和他们接触就会降低了自己高知的身份一样。
很好笑。
在这样全方位无死角专心提升自己的家庭待久了,人会麻木。
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感情变得迟钝是在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陆鹤然的叛逆期来得很晚,在进入高中之后。
浦城外国语很卷,它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卷学习,而是卷德智体美劳,全方位地攀比。不仅如此,大家的晋升渠道更是花样繁多,有靠成绩的,有靠特长的,有靠得奖的,也有靠移民后获得的外国人身份的。
难怪他妈妈会看上这所学校,陆鹤然当时就想,即便是一条咸鱼进来都会被搅动得翻几个翻。
可是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并没有被鼓舞到,反而疲了。
他生出一些不愿按部就班的想法。
某天回家,他把试卷和课外用书都锁进了抽屉,并在晚饭时宣布,会在饭后休息半小时,然后出去和朋友打球。打到很晚,大概十一二点。明天也是如此。
对一个从来没有与不优秀划上等号的“别人家孩子”来说,连叛逆都来得那么循规蹈矩。
他爸妈没表示惊讶,继续谈论饭桌上的话题。
妈妈说,今天辅导班的优秀学生收到了保送的通知书,小孩儿很自律,认真上完辅导班并表示想报一些大学衔接,高等数学之类的班。
爸爸表示了肯定,并说,不是到大学就是松开骨头了,他很有想法。那些想着去大学能脱离父母老师管束,放纵自由的学生将来去到社会也是垃圾。
妈妈又说起集贸市场的农家鸡,因为跑得多,肌肉紧实,价格也比普通养鸡场出来的高上许多。
爸爸说,自然,听了交响乐的牛,肉质也会更鲜美。
没人知道他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是否别有深意。
陆鹤然只知道听他们无视自己,听他们冗长的谈话,很难熬。
末了,在收拾碗筷的时候,他们终于突然想起还在饭桌上的少年,面色平淡地望过来:“开心地去玩吧。”
他们的脸上显出无所谓:“反正变成废物,变成垃圾的又不是我们。”
迟来的叛逆期在更为凶残的冷暴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刚开始就结束了。
陆鹤然觉得自己像泡着福尔马林的尸体,看起来还没有腐朽,但感情、思维、以及称之为人的个人意志都已经变迟缓了。
对于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打击式教育,他最初怀疑过,反感过,愤怒过,怨恨过。
现在居然……平静了。他毫无感觉。
正常去上学,正常参加课内外活动,正常去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