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14)
赌气一般,吴虞毫不迟疑地掰开手机软壳,抠出照片。
在他接过的一瞬,她轻声吐出四个字:“你真无耻。”
季时秋微怔,没有反驳。
再抬头,四周已亮了些,东方的天空有了色泽,是一种渐变的橘子红,像蘸饱颜料的笔刷从左到右一层层涂抹而出,纯净,辽远,空灵,与云海形成清晰的边缘线,将天空瓜分为二。
季时秋心头震颤。
蔚为大观,过去曾在课本里学到的成语从此有了实感。
圆日从其间探头,光是一小截,都灼亮得难以逼视。
伴随它升高,周围的橘红愈发浓烈,逐渐变成鲜红,像稀释过的血液,源自破晓的伤痕。
云层缓流,边缘被渲成高饱和的金红。
季时秋入迷地望着,一瞬不敢眨。
风涌起他黑色的发梢,他情不自禁地往崖畔走去。
天那么耀眼,又那么柔和。好像只要走到里头去,所有的罪过就会被洗涤和宽恕。
“季时秋!”忽有人唤他名字。
季时秋还魂止步,循声望去。
是吴虞,不知何时,她已经起身找过来,还提着那只沉甸甸的双肩包。
她双眼死盯着他,脸冻得发白:“我就在这。你敢当着我面跳下去吗?”
荒草在她腿边浮动延绵,她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又一屁股坐下,翻出里面的啤酒,用力扯开拉环:
“我从没见过人跳山,我要边喝酒边看。”
许是颠晃的关系,白色的浮沫不断从小口拱冒而出,顺着她指节淌满手背,而她浑然未觉。
她灌一大口,用手背抹嘴,又把另一听啤酒打开,架在一旁:“要么被当笑话,当下酒菜;要么回我身边来,我们一起敬日出。”
……敬日出。
那么动人的,美丽的,充溢着希望的话语,却快把季时秋击穿了。
他眼眶酸胀,唇瓣开始打抖。
男生逆光而立,背后是灼烧的天,风裹出他身形,也将他衬得更为消瘦。
吴虞的声音变得像嘶吼,像吵架,一声高过一声:“我小时候经常上山。告诉你吧,云海是很诱人,但这个山势跳下去,多半不会死,你会被我们来时路过的树拦住,毁容断胳膊断腿,然后送去医院。”
“你有钱住院吗?”
“手术还要家属签字,你无父无母,可别指望我代劳。”
“你手上还拿着你妈妈的照片。”
“你只是带她来看日出,为什么还要给她看你的无能?”
……
在她密集又狠毒的话语里,男生渐渐被瓦解,被摧毁,被熔化。
滂沱的无力和绝望彻底将他灌满,一心求死的意志也被冲散,他像株曝晒后急剧凋敝的麦草,慢慢蜷缩着蹲下身体。
他用手死按住脸。
痛苦的泪水和呜咽从指缝溢出,再难遏止。
不知多久,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侧绕脖而过,然后揽住他。
季时秋彻底脱力,埋向靠过来的肩膀,剧烈地哭喘。
他们在低处相拥,天明了,盛大的金芒仿佛能将他们溶于其中。
女人静静梳理着他后脑的头发:
“我们下山吧。”
—
重新踏上来时的那座横桥时,已经是正午。
水波明潋,山野烂漫,吴虞趴在季时秋肩头,勾着他脖颈,还将手里的面包撕扯成小份,一块块喂进他嘴里。
开始季时秋有些抗拒,但他实在饥肠辘辘,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投食。
河对岸长了棵高木,目测有百余年寿命,但繁盛如旧,枝叶舒展,将大片水光映得绿莹莹。
几位艺考生排坐于阴翳间,有男有女,架起画板,都在聚精会神地写生。
季时秋背着吴虞穿过石桥时,他们都被吸引,目迎他们走近。
来到他们身边,吴虞倏地开口:“停一下。”
季时秋不解,但没多问,原处驻足。
吴虞锁定当中那个最为漂亮的少年:“哎,你。”
少年抬脸:“叫我?”
吴虞嗯一声:“能花钱跟你定张画吗?”
少年:“现在?”
吴虞颔首:“现在。”
少年起身:“可以啊,不过我不要钱,”他熟练地取下刚上好色尚未干透的山水图,换新纸固定:“把你头上的花给我就行。”
吴虞头上是有簇花——下山时随手摘下的木樨花,明黄色。途中有季时秋背她,高度正好,她见花秀丽幽香,就顺手折了小枝当簪子,将头发绕成低髻。
“不是给我画,”吴虞指一指季时秋:“是给他。”
季时秋闻言,当即抬腿要走。
她像勒马那样硬生生拉停他:“你走得不累么,刚好坐下休息会儿。”
少男少女瞧着他们失笑。
吴虞双手别至脑后,取下花交予少年:“画他也只要我头上的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