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静静听着。

“魔尊长涧在山脚下救了我，他允许我留在他身边疗伤，前提是我做他身边的侍女。我答应了。我跟在魔尊身边，从初尘剑宗一路往西南，后来又北上，最后他改变主意，我们便到了江阳城。”

“一路上，我听闻宗门传出消息，说邱景说我盗走了小青峰上的宗门秘宝，随后不知所踪。我因此生了恨意，欲在试剑论武打败邱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做到了，我告知天下我的清白。”她说着停顿片刻，“但宗门仍旧质疑我，认为我偷走了秘宝。”

林霜似想象过许多遍她向师尊告状的情景，她想自己也许是委屈的，愤怒的，悲伤的。

她委屈自己不曾做错任何事却被宗门冤枉，她愤怒宗门不彻查前因后果便定下她的罪行，她同样悲伤自己多年来付出却换不回真心相待。

这些情绪无一不曾出现在她心中。

但当林霜似真正坐在这里向悟道阐述事件的经过，她却觉得自己无比的冷静。

对一个人有感情，是因为对他寄予了希冀。

从前的林霜似希望弟子尊敬，希望师兄妹和睦，于是向他们，向她们付诸无数情感。

但当现在将自己抽离出大师姐的角色，林霜似只觉灵台一片空明。

喜欢与厌恶都已随失望一同归入虚无，她不再对这些人有任何感情。

“这便是你要退出宗门的理由？”

林霜似点了点头。

悟道捋捋自己初生的一绺白发。

林霜似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

悟道等着她的后言。

林霜似说:“师尊，我习不了苍生道了。”

“我心狭隘，容忍不得背叛伤害过我的人。从前初尘剑宗待我千好万好，我也愿意千倍百倍回报。但如今宗门伤我，我再无法为宗门付出任何东西。”

“苍生芸芸，我无法参透，我注定无法在苍生道上走的更远。”

可初尘剑宗广收门徒，便是求苍生大业。

初尘，除尘。

初尘剑宗立派之始，创派始祖便道:“愿以身为第一尘，除尽万般作恶人。”

不为苍生，如何除尘？

“即便如此，你也仍旧可以留在宗门。”悟道声音低沉道，“你是我的弟子，即便不是苍生道也没关系。你不想为宗门付出，我便做主让你永远去山下历练。你永远可以在宗门有立足之地。这是我可以给你的。”

“霜似，散修很苦的。”

林霜似近乎冷酷道:“我做不到。”

“事物讲求等价交换。为商之道如此，为人之道亦是如此。我不可能做一个逍遥天地却食无功之禄的人。”

悟道凝视着她，眼神中的疼惜之色终于在这一刻被深深的悲切取而代之。

面目年轻的真人无比清楚自己再也无法留住自己的弟子。

或许他早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

不在今日醒来时，也不在邱景带回白榕时，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到要越过茫茫漫长的时光，回到那片绚烂的凌霄花下。

悟道问林霜似:“你想修仙吗？”

稚气幼童坚定回答他:“我不想离开父亲与乳母，”

从那时起悟道就该明白，林霜似的道不在天下苍生人间。

冰雪剑心彻骨凌寒最适合苍生道，林霜似生了这样一颗心，却对身边之人情义深重。

她从一开始就不为苍生而来。

苍生留不住她。

悟道喑哑道:“我明白了。”

邱景、桑芷与长涧进殿时，悟道背对着众人喟然长叹。

邱景捏紧拳，嘴唇翕动几次又抿紧，最终只低低喊了声师尊。

桑芷见到悟道后稍微打起了精神，开口喊人时嗓子都有些哑。

长涧进门走了半步，靠在门框上。

悟道这一声长叹，似乎将书写好的命运铺开在众人面前。

“兹有座下弟子林霜似。”悟道开口说，饱含大乘威能的声音穿过房门，以强势之力传至云上山所有峰头。

桑芷猛然一抬头，不可置信道:“师尊不要……”

悟道继续说:“入门十余载，孜孜不怠，殚诚毕虑。现我初尘剑宗，失道在先，寡义背弃。本座悟道，以大乘名义宣告初尘剑宗上下弟子。”

他说到这里，声音不受控制有些颤抖。

“允其退出初尘剑宗。”

“自即日起，林霜似再不是初尘剑宗弟子。”

林霜似说:“谢师尊成全。”

“……”悟道决然道:“霜似，走罢。”

长长的山道曲折又悠长，栽满了青翠的林木。

这条道上有两百二十九级石阶，它们连接了山前广场与弟子寝舍，同样连接了林霜似在初尘宗的十四年人生。

那个堪堪比剑高的七岁小姑娘曾抱剑跟在悟道身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两百多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