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44)
他随意瞥了一眼。
广袖上的云水之纹精细华美,四条栩栩如生的有爪蟒在金丝滚边的朝服盘踞,腰间系着月白缕带,九衮冕的玛瑙旒珠垂落下来,遮盖了视线。
他如今穿着无比熟悉的繁复太子服,坐在案前,离从前,恐怕只差一柄批阅用的长峰狼毫。
从前南离咬坏了他的狼毫,他便薅了狼的尾巴尖的毛,又做了支笔。实际上狼的毛太硬,那笔根本写不了字,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给狼些教训而已。
逄风:“……”
他知晓自己衣着的变换是由于南离的所思所想。事到如今,南离还要自己穿这身做什么?他曾听闻焆都老鸨让倌人打扮成其他身份的模样,去招揽客人。难道南离也在这么想?
……狼到底在想什么?
他最后还是端坐在案前,翻阅起那本晦涩无趣的碑文合录。逄风依然不知晨昏,只能从指尖一点点流逝的温度来判断到底过了多久。
翻动书页的动作变得愈发困难。
心口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了,逄风也静静停下了动作,那本典籍在全书过半之处摊开,翻到一半的崭新书页晃晃悠悠,成倾斜角度,却再也无法落下。
他先前隐约嗅到了甜丝丝的味道,恐怕南离点了帐香,如今那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甜味又彻底散去了。
殿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南离一进殿,便望见逄风那幅模样。
他穿着那套他无比熟悉的繁复朝服,神色依然凛然,依旧是那杀伐果断、从容自若的长夜太子。只是纤细脖颈上的青黑勒痕,却暴露了他已是自己妖仆的事实。
在这座大殿里,他无数次将自己打至遍体鳞伤。甚至望见这样的逄风,南离口中便开始分泌涎水,四肢与脊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从前总疑心逄风其实并不是人,而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有很多次,南离亲眼目睹他受了很重的伤,卧在他的脊背上沉沉睡去。逄风也不管自己,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了句话,让他带自己回去。
狼以为自己的时机到了,数次试图将他从背上拖下来咬死,可逄风就算是手臂折断了,不用剑,也能将狼打得伏在泥土中呜咽求饶。那双狭长的眼似笑非笑望着他:“知错了么?”
可他终归是落到了自己手里。
南离像是条饥肠辘辘的狼,将逄风狠狠推倒在那一案桌的书上。满案的典籍坠了一地,包括那册翻了一半的。逄风喘着气,九衮冕上的旒珠因南离剧烈的动作而彼此碰撞,噼里啪啦地响。
左相曾与他言:“太子殿下,你带上这衮冕,便要时刻仪态尊贵,万不可左顾右盼,举动过激,失了储君之仪。若是稍微一失态,这旒珠就该告诫你了。”
他意味深长:“当然……其他事也是如此,望殿下于心中践行。”
从那时起,逄风便没让那九衮冕的玛瑙旒珠响过一声。可如今,它们却碰撞不止,不住发出清脆的响。
……全乱了。
第114章 无心
殿外的树叶日渐凋零,院内金灿灿的桂花开又谢,郁木境打滚的幼兽又换了一批,青鸿暗中派了许多人,去寻他的下落,可这都与逄风无关了。
没有人能救他,他也不指望他人来救。
他也开始习惯服饰的改变,但实际上,逄风依然不能理解南离此举的意义——无论换成什么,这些衣物也终归是要被撕烂的。
今日,逄风穿了束袖的玄色胡服,那胡服收了腰,衬得腰格外细。他的墨发也高高挽起,右手拇指亦套了白玉扳指。
这是长夜太子春猎时的衣装。
束袖的胡服更适合挽弓搭箭,他常着这套,与众人一同驱驰逐猎。只不过别人骑马,他骑白狼。
狼的速度更快,耐力却总是差一些的。但狼不愿意被落在后面,虽说心中不满,却也坚持将马匹甩在身后。
逄风背上负了箭袋,悠闲地骑在狼背上。他射箭极准,搭在弓弦上的指尖透着冷白,神色漫不经心,却能一箭射下天际盘旋的鹰隼。
有时逄风会从他的脊背下来,只让狼跟在身后。他侧过脸,与身旁的年轻将军交谈:“逐辰,孤观那进贡来的金狮子不错,不如活捉之后,便契了它。”
江小将军一脸惊愕:“你有那条蠢狗还不够折腾?还要契别的灵宠?”
逄风促狭一笑:“一只也是养,两只也是养,有何区别?”
而然后?
他揶揄的话语随着春日的细风飘到了南离耳畔,跟在他身旁的狼耳朵动了动,它简直怒火中烧。狼无声无息从逄风的身后溜走了,逄风见状,却也只是挑了挑眉。
它遵循淡淡的腥气而去,寻到那卧在林间浅寐的雄狮。那比它大了许多的狮子见到它,当即发出了一声震撼山林的雄辉吼叫。可狼如不要命地扑上去,死死咬住它,任那狮子的法术不断打在身上也不松口,南明焰在两条长尾挥舞,将狮子的皮毛烧灼出焦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