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653)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括顿时启动,轻微地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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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粘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