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番外(23)
窗外在落雨,变换的人和物映在他眼中,又迅速流走,交替轮换,投出流光溢彩的六边形倒影。
他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长久以来,他的活动空间只有沈家楼上的那一间小卧室。
梅雨季节,窗框有些轻微的开裂,木头上生出来一块儿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霉斑,泛着潮湿腐败的气味,他在梦里也能闻到。
于是他会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那道裂缝中生出来的蘑菇,苔绿的伞盖,一日日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消解,融进那块黑色的霉斑里。
只是呆在那间屋子里,他就觉得自己在由内而外地坏掉,变成发霉的窗框、天花板上掉落的墙皮,在没有尽头的雨水里死去。
能够短暂地被从房间里放出来,拥有一些被禁锢的自由,能够透过车窗去看这个城市里各色各样的风物,沈澍在心底忍不住冒出一点微弱的喜悦。
他坐了一会儿,很小心地挪动下身子,用手指拽着衬衫边角,轻轻往下扯了扯。
衣服贴着身体,柔软而舒适,带一股很淡的香气,像是被裹进了一团云里。
保姆将这身衣服丢给他时很不情愿,口中只说这是少爷的衣服,给他穿已经是抬举了,要仔细着不许弄脏弄皱了。
知道这衣服多贵吗?保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皮扒下来都赔不起。
沈澍从前没有穿过衬衫,他折腾了半日,才一粒粒地将扣子扣好,袖口上的格外难一些,手指拨弄着,指腹搓得通红。
保姆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推着肩膀将他从屋里搡了出来。
皮鞋不是很合脚,沈澍踩在楼梯上,眼睛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下一刻便撞到了人,跌坐在地上。
空气中充斥着熏烈的玫瑰香,浮在鼻端,挥之不去。
沈澍听到保姆在自己身后,很恭敬地叫了声‘夫人’,他将头死命地垂下去,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喉咙里层层上涌的恶心感。
像是有一双手攥紧了他的胃部,折叠,拧动,把它当做一条破烂口袋。
他的身体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在闻到那股糜烂的玫瑰香气时,就开始泛起僵硬的疼痛,密密层层,沿着皮肤渗透进骨缝里,无处可逃。
沈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蜷缩起来,头埋进膝盖里,像一个球,柔软的腹部被护在中间。
没有人教过他挨打时要怎么保护自己,他只是日复一日进行学习、探索,然后总结出来。
他是很聪明的孩子,在各种方面都是。
大约是沈自清催得急,宋希最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动手。
她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很轻蔑的,像是要把沈澍刺穿,钉在地面上,像古往今来对待每一个有罪的人。
沈澍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一直到宋希渐渐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很慢地站起身来,接着抬起双手捂住耳朵,逃也似地往楼下跑。
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沈澍猛地坐直了身体,很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思绪从那片玫瑰香中抽离出来。
寿宴设在姜家老宅,坐落在郊区,偏僻得很,车子开了许久才到。
姜家老爷子讲究些旧礼,请帖都是描红烫金,徽墨写就。还请来了城里头百年的润泉居准备席面。
姜家这一辈的话事人为了讨老爷子欢心,更是别出心裁地请了一架戏班子来,垒了高台,专为了唱一出《麻姑献寿》。
沈澍被人领着,懵懵懂懂地进了宴会厅。
耳边有吵吵嚷嚷的声响,人声,笑声,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杂糅在一处,像一锅欲沸未沸的奶油浓汤。
沈澍仰起头,只能看见很多抬起的下巴,高脚杯中盛着红色的酒液,在空中交错碰撞,一晃一晃地挂在杯壁上晕开,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透着陌生。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害怕,想要往熟悉的人身边靠拢。
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的沈自清不见了,沈洄也没了踪影。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喧闹的人群中。
沈澍还只有七岁,没有得到过好的照顾,生得很瘦弱,矮矮的一小只,挨挨挤挤地呆在人群中,不留神就要被踩到。
他屏着呼吸,很费力地钻了出来,又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去何处,只得随意拣了一个方向往外走。
绕过戏台,餐桌和一排排的高背椅,沈澍推开了嵌在墙壁上的一扇小门。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绿将他包围。
第18章 花园
眼前是一片花园。
它在细雨中沉睡,用浓绿裹挟一整个夏日。
沈澍踩在草叶上,雨丝落在额发,眼睫,手指蹭一下,是湿漉漉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