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春阳·别篇·九秋· 续篇· 青霜筵(20)

作者:vagary

这时候顺着他依着他,才发现他的怪毛病。他喜欢我穿得像幅水彩画。水蓝,粉紫,冰绿,浅绯,丁香,杏黄……种种般般。我抱怨,他大笑,说我这叫彩衣娱亲。我不大懂得,上网去查,才发现给他占了便宜。

这人可恶,分明变着法儿拿我当他儿子。妈的,谁想当他儿子。

……谁想一直这个样子。我不想啊。

可是我早已知道,无从挽回。

不能拒绝,只有面对。这命运究竟给了我何等甜美,何等憔悴。我不再打鼓,不再放任自己疯狂。只乖乖在家陪他。那时我们已搬到法国小城埃维昂。基本上我们每隔不上十年便搬一次家。不为他却是为我。该死的不老的我。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衰弱。所以我们去了那里。有出名温泉和矿泉的小城EVIAN。写在矿泉水瓶上的那个名字,依云,是他很喜欢的。这城坐落莱芒湖南岸,对面便是瑞士洛桑。北是阿尔卑斯山。依山傍湖,很美的地方。只有七千五百人的小城,很适合我们。

他喜欢,因为安静。带来满心澄明。买了钢琴放在卧室。每晚我弹给他听,努力练习安宁舒缓曲子。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想用我的琴声吻他,用我的节拍抱他。

他已经很少碰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苍老,面对依然年轻的我便无所适从。他不愿用衰弱松弛的肌肤靠近我,不愿用渐生皱纹斑点的手触摸我。那让我加倍痛楚。或者不是痛,撕裂成麻木,一颗心就已枯萎,之后凋零。我痛恨这样。别说做爱亲吻,连被他拥抱都是奢侈。我努力克制自己,我不想刺伤他。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多余。他已经苍老,而天杀的为什么我还是如此年轻。我痛恨我仍然柔韧灵敏的肢体,细薄光滑的皮肤,鲜活跳动的心脏。我痛恨镜子里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明亮闪烁的眼睛。该死的,抱抱我,让我靠近你,晏雪,我好想你。

我想他知道我的感觉。但是……要如何说,这种情境若有人该承担更多伤感苦楚,我宁可那是我。

那活该是我。

我们不再同床共枕,但我坚持住在同他一门之隔的房间。每晚我凝视自门缝下透进的淡淡灯光,心头一片空寂。那种虚无缥缈的寂寞让我如陷炼狱。真的都过去了么,那一切。真的不能重来了么。我还没有爱够他,一切就已经风吹云散。我恨我自己,我恨这个世界。可是我爱他。

我爱他。我喃喃自语,反复不停。房间里一片黑暗。我蜷缩在被褥暖枕中间,像一只在茧壳中扭曲蠕动的爬虫一样伸展和滑动自己。我知道眼泪已经一触即发。那种充溢眼眶的酸楚近年来我常常尝到,一个人的时候。他看不见,我不会给他看见。

我实在忍不住了。手指在自己身体上爬行游走,熟练暧昧。我恨这种感觉,它令我作呕又无比依赖。肉体悖离心灵,欲望嘲讽情爱。我咬着枕套把呼吸压回肺部,带同不可自抑的喘息和渗血的呻吟。我尝到干枯玫瑰花瓣芳香和血的味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这么尖利,咬破枕套之后又嵌入自己嘴唇。

他听不见,上帝保佑他听不见。

完全松懈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无力去洗澡。不是疲惫,或者,疲惫的不是肉体。

我静静躺着凝视洁白的天花板。我想我大概也活不长了。我是说,那个爱他陪他的颜苏同,活不长了。

我知道我会在这种酸甜而疯狂的绝望里窒息。早晚的事。

可是我还没有爱够他呢。

他们是在2046年来到埃维昂的。据说近半个世纪前有位著名Porcelain导演拍过一部以此年份为名的影片,并引起一片喧嚣。不知是否因此他们的到来也带着某种令人惊奇的神秘感。毕竟那个漂亮的年轻男子是本城罕见的纯血统东方人。

我在巴黎大学读完医科之后就来到埃维昂,在市医院任职,自实习医生到副院长,转眼二十年。

熟识他们实在只是个偶然。他们丝毫不易被接近,虽然看似温和。第一次见到他们我便留心起来,那实在奇特。古稀之年的老人身边陪着年轻男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一种神秘的热感,无由而来。他们平平常常地经过,而我在注视的时候,身体会微微发热。那种感觉就像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第一次看A片,带点窘迫的兴致勃勃。

他们是Jackal Yan和Olivier Russell。

再见到他们是在医院。我经过走廊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人。他的装束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落伍。但天生颜色是遮不住的。他长得十分出众。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无不奋力自许,夸张一点可以将自己装点成发情的火鸡,但是他不同。在他身上我闻到悲伤的味道。他坐立不安。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跳了起来,冲进卫生间。我听到搜肠刮肚的呕吐声,忍不住皱起眉头,等在门口。他出来时险些撞上我,低头轻声道歉。我拍他的肩,他有点惊愕。

“请过来一下。”我说,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先给他湿毛巾抹脸,然后一杯新煮的热咖啡。他缩在沙发上,抱着杯子贪婪喝了几口,渐渐放松下来。

“有什么问题么。”我问他。他的状态明显是过度紧张。我疑心出了什么乱子。

“没有。”他抬头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先生。”

我奇怪得很。他离开之后我仔细查询,然后发现他只是陪奥立维·拉塞尔作定期身体检查。

不过是定期检查而已,他就紧张成那个样子。

我不能不好奇起来。

后来断续听说传闻,有关他们。这城市太小,小到每个人都是一只小型新闻传播卫星。何况他们那样特别。年迈混血男子,东方青年。身份不明,关系奇异。他们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并不与世隔绝,但几乎不参与这个城市的一切。

后来颜来找我,我很惊奇。他来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希望我能定期上门为拉塞尔作检查。换句话说,兼职私家医生。

我可以拒绝,那并不在我责任之内,且明显有些自找麻烦。

但我没有拒绝。

我并不晓得原因。

也许我只是想看清一点什么,对神秘又美丽的东西,人类总是充满好奇。

而对于颜,这个习惯任美色蒙尘而不自知的他,我总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和拉塞尔先生同住,看得出他们境况十分优越。我在侦探小说里读过年轻漂亮的骗子欺谋孤身老人财产的故事,哦,请不要笑,我的确那样疑心过颜。

第一次上门拜访时我无意地触及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年纪差距可作祖孙,我试探着问颜我该如何称呼他的同居人。他陡然冷下脸色,静静道,“拉塞尔先生。”

好吧,拉塞尔先生。

我做了他们的家庭医生,整整七年。每月去他们家里为拉塞尔先生检查身体。老人十分慈祥开朗,爱说爱笑。看到他的笑容,颜会笑。我终于知道他是会笑的。那张东方人偶般清秀脸孔因笑意光彩弥露,居然分外娇媚醉人。

然而时光辗转,他的笑愈来愈少。

最后日子来到时,我们其实都心有预料。

那时拉塞尔先生已经卧床休养。检查结束后他陪我走出房间,一言不发。沉静之中某种诡异预感跳跃着进入我。我抬起头,他陡然把我按在墙上。动作罕见的快,几乎吓呆了我。

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杀了我。

直到我看清他的表情,我才知道即将死掉的人或许是他。

他双目通红,泪光浓浓闪烁。

“告诉我。”他将嗓音压成耳语。“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张了张嘴,终于不能发出声音。而他明显已经懂得。他放开我向后退去,忽然撞在墙上,然后便像撞碎了脊柱般瘫软下去,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他交叉手臂,死死拧在一起盖住脸,那姿势近乎崩溃。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