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46)
却不是往寻常出入的道上退,而是往寨后令丘上去。
令丘上除他再无人了,魏良嫌刀重拖手,随手弃在了草丛中,走出几步,又觉不妥,一咬牙,退了回来,拾起刀柄,让环首杵着地面,干脆拿它当拐杖使。
魏良路赶得着急,翻过了令丘,厮杀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马声嘶鸣却愈发清晰。魏良提着刀跑起来,只要上了马,他就能去大契,厢军便撵不上他,逃出生天已近在眼前!
再快一点,再跑快一点。魏良眼前出现了黑点,头也开始发晕,可他只要再快一点!
“撕拉——”魏良的喉管处陡然绽开一道艳丽的红花,霎时间四溅开来。
谢怀御坐在马背上,嫌恶地看着眼前场景,魏良被他一枪穿喉,血色飞快地蔓延上他的银枪。谢怀御今日又是一身月白劲装,他能感受到魏良飞溅的血打湿了他的裤管,渗进长靴中去。
他座下白马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被滚烫的血珠打到,好在战马淡然,只是原地踏了下蹄子,并未起扬。
魏良目眦欲裂地倒地,谢怀御拉起缰绳,策马疾驰,说:“这里,归我了!”
谢怀御跑得满身是汗,却又将马留了下来,回了颐园,给萧寻章去了信。
兖州府衙外,万氏那家商铺彻底歇了业,偶尔三三两两的行人停下脚步,看着门口积了灰的锁,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对身边的同伴说:“万家终于想起这个没钱进账的商铺,把它关掉了。”
同伴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位置,不知下次开业,会是个什么店?”
行人说:“管他是什么店,要是价高,多好的位置我都不买账!”
同伴笑他:“倒是先把谱摆上了,走吧。”
与之相对的,是程、祁、裴三家的宅邸,谢怀御毫不留情,白底黑子的封条往大门上一贴,引得好事的群众在门口围观。传闻宅邸的主人尚在府衙未归,群众更是胆大起来,站在门口就敢议论起三位还未下马的监司官的好坏。
谢怀御就站在宅门后边,看人一箱一箱地将他们的家私搬出清点,他神思涣散,听着街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只在有人来向他汇报时略回一下神。
尘埃快要落定,谢怀御却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夜以继日地压着人,硬是掐着日子把所有查抄所得财产清点完了。
谢怀御才回了颐园,还未松口气,杨观便走了过来,悄声对他说:“朝中来旨了。”
旨?谢怀御也悄声问:“有信么?”
杨观摇摇头,说:“不是摄政王的,是太后下的。”
谢怀御刚想问你怎么知道,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谢怀御转身看过去,不知是谁将那传旨的宦官放了进来。
那宦官星夜兼程一路,刚到了此地又马不停蹄地四处打听两位安抚使的下落,因着本该招待他的三位监司官都被谢怀御扣下了,连个鞍前马后端水的人都没安排,他心中真是好生憋闷,又不敢发作出来,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对谢怀御说:“小谢大人,杨大人,接旨吧。”
宦官宣读:
“奉天承运,太后懿旨:惊闻滇远路三家勾连,哀家心恸不已,以至夜不能寐。望二位爱卿速速将上下一干人众尽数押解回都候审,莫要耽搁。余下事物,一应由皇城司指挥使刘僖接手,钦此。”
谢怀御和杨观俯身跪拜:“臣接旨。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城司指挥使共三至五位不等,因设立初衷是直接隶属皇帝的机构,故而在任职上便显得格外随心所欲。
谢怀御虽挂名在皇城司下,却一次都未曾去过。一来是他本就不乐意去,二来也是时间紧迫,他几乎是前脚刚被调入,后脚就被外派来了滇远路。因此,其他的皇城司使,他只认识杨观一人而已。
谢怀御问杨观:“刘僖是谁?”
杨观向前方努努嘴,说:“喏,这位就是了。”
刘僖站在前面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只得装聋作哑装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怀御站起身来,对他说:“原来是刘大人,久仰久仰。”
刘僖勉强回道:“不敢不敢。”
谢怀御说:“同为皇城司使,理应请刘大人留下来同住的,只是这颐园也是程家的家产,是要归了公家的。我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委屈刘大人出去住驿站了。”
刘僖不敢不满,说:“听凭小谢大人吩咐就是。”
打发走了刘僖,谢怀御叫住杨观。
杨观脚步一顿,说:“小谢大人,何事?”
谢怀御说:“我不曾给太后去过什么信,想来也只有你了。不过是想问问,杨大人同太后说了些什么,就令她这么着急忙慌地派人来接手了。”
“我们已在滇远路待了近一年了。”杨观说:“太后与摄政王都不催,朝中就不犯嘀咕么?我不过是略说了说三家勾连山匪,里通外国。”
“就这些?”
“就这些。”杨观肯定道:“我只能看到三家与山匪,别的一概不知,也绝不会胡言乱语。”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押送犯人回都吧。”谢怀御说。
萧寻章穿着早春的薄氅,站在城楼上,看着代表谢怀御的黑点远从天边,渐渐行出了轮廓。
他莫名笑起来,明知是押解犯人,心里却道去时孤孤单单的,回来却浩浩荡荡,真有意思。
谢怀御撩起车帘,仰头看向萧寻章。
明月不染尘,清冷几千春[1]。
谢怀御忽然想将自己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尽皆弃了。他只想冲上城楼,把他的义父搂入怀中,说上一句:你清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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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冷几千春:陈曾寿《临江仙》。
第36章 共枕
谢怀御是个皇城司下的挂职七品官,在外时,能借皇城司的名义监视谢怀御,太后当然是乐意的。可若回了郑都,谢怀御要靠这层关系插手皇城司中诸事,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真是麻烦。
谢怀御对这种特务机构的态度却远不如太后所以为的那样热情,他此刻不在禁军中,连回京述职都给自己免了,把一应事物都丢给杨观,反正一路上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杨观自有应付太后的说辞。
谢怀御自己跟着萧寻章回了摄政王府,在外人面前还守着礼,规规矩矩的跟在萧寻章后面。甫一踏入王府,谢怀御就立刻亦步亦趋地黏了上去,一副生怕再被萧寻章丢开的样子。
萧寻章看着他好笑,说:“越长大越回去了。小时候没见你这么黏我。”
谢怀御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靠近了,却也不肯多落下几步,紧随着萧寻章进了房间,说:“给你带了礼。”
萧寻章说:“你寄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可都堆成山了。”
“不是小玩意,是那个......”谢怀御俯下身,在萧寻章耳边轻声说:“聘礼。”
“你倒会自作主张,”萧寻章径自在案前坐下了,说:“谁许你下聘礼的?”
谢怀御拉过铜镜,正正地摆在桌案上,头靠了过去,镜中映出了他二人的面庞。
谢怀御比之初到摄政王府时变化不少,不止是肩宽腿长。镜中他眉峰冷挑,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幼时的婴儿肥已消退下去,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型,是与萧寻章那种泠然出尘的美貌截然不同的英气俊逸。
谢怀御接过萧寻章手边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入他发间,说:“义父如果不愿,怎么还留着它呢?”
萧寻章对着镜子侧了侧头,说:“都歪了,真难看。”
谢怀御摸了摸鼻子,说:“这不是初次生疏么?”
萧寻章在镜中看着他,说:“那你求求我。”
谢怀御立刻应道:“求求义父......”他顿了顿,问:“求什么?”
萧寻章说:“求求义父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不通风月,许我再好好为义父簪一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