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35)

作者:清金钩钓

萧寻章终于搁下了笔,问:“这是何意?”

杜管事答道:“回主子的话。这是小谢大人寄来的家书,和给您的贽礼。”

萧寻章诧异道,还当依小朋友的性子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想不到竟连贽礼都一并送了来,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想必寄出的时候也是别别扭扭的,这盒子朴素得让人过眼即忘,像是不情不愿地要将自己藏起来。

萧寻章眸光轻动,接过信来,把信封拉出一角,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对杜管事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萧寻章听见杜管事退出时阖上房门的声音,才又垂眸展信,看看小朋友藏什么呢?

“义父:

见信如晤,望君珍重。

吾至滇远,时日虽短,却已于陈陈相因中知其旧弊,又有新瑕相添,腐败已极。义父往日忧思,吾历经几事,遂得窥一斑。

幸而此处山高月小,林深不尽见青山。吾甘冒朝廷之大不韪,为此地剜腐肉,刮陈毒,猛药去疴,惟盼义父安心,且释远念。

另,吾于市井中漫步之时见一宝器,从前在郑都鲜少见到,故随信送至,得义父一观,实其大幸。

遥祝义父得偿所愿,把盏只为赏心事,岁岁皆开颜。

谢怀御

元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写这信大抵也是磋磨了许久,首行的称呼与次行的问候,墨色都浓淡不同。

萧寻章初展信笺时,还有为谢怀御那声“义父”调笑两句的心思,而后行文却让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些年来,他想护着谢怀御,可他知道护不住一辈子,故而又只得将其推到台前,逼着他早早见识些虎豹豺狼。

然而他又不愿其一路坎坷,为此总忍不住纵着他,跑到前头去为他铺路。

现今谢怀御去了滇远路,表现至今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出色。

萧寻章这个做义父的,却远达不到谢怀御信中的期望。谢怀御让他切莫记挂,他不可能不记挂。这世上萧寻章的血亲已死绝,称得上一声“亲人”的,惟余珞娘与怀御而已。

而珞娘与怀御又是不一样的,萧寻章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他只是觉得,当谢怀御这么个口不对心的性子,偏在关心他时,总要显露出那些藏不住的直白,真是令人欢喜。

萧寻章打开下面的盒子,看到了妥善收藏在其中的腰带软剑。他失笑,当真是别出心裁。

也许谢怀御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何尝不想站到他身前。只是谢怀御还站不到,便送来软剑,权作代劳。

其实,萧寻章自元和元年前从前线退下后,便整日里与人在笔墨上风刀霜剑,已许久未真正动过武了。

他手腕一转,剑影犀利地从眼前划过,白光一闪,在萧寻章瞳里映出当年城楼,杀伐震天。

满眼是血色,满身是胆魄。胡儿也惧我烈酒洗剑,纵马扬鞭入敌阵。

与君再忆当年事,却道是残阳落照,金戈远逝。

罢了,困笼雀只合酒穿肠。

萧寻章“噌”地将剑收回腰间,阖眼定神,将那些烦杂的思绪都偃了,提笔将方才的字写完,欲封入信时又觉不妥,便重又磨墨,找了笺信纸过来,回道:“放胆去做!”

谢怀御对着天光将这四个字看了又看,无奈,看不出别的名堂来。只能将其妥善收起了,压在了枕边案上。

兖州府衙来了人,说是山匪派了人来相商,特来叫谢怀御快些前去。

谢怀御点点头,出了颐园,站在门口打了个短促的呼哨,便上马车前去了。

到了地方,堂前新添了几张凳子,已有人坐上了。

谢怀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只觉怪异,这些山匪朴素得匪夷所思,粗服乱麻倒也罢了,怎么被他一瞧,竟无端从骨子里生出几分怯懦来。

谢怀御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了,听他们争论。

裴知候道:“自元和二年起,我们已连年为麓北寨赠了不少米粮,自今起,将不再送了。”

对坐的一人双目无神,愣愣道:“不可......不可不送,可减免。不送......不送我们无法过活,我们......下山打家劫舍。”

谢怀御活了这些年,还从未听过如此说话的,语调平直,乃至半分起伏也无。

程孟维接上,说:“这些年滇远路已为你们折了不少财物进去,论理,你们那麓北寨原属滇远路,原先不计财税是因其无人,你们既于彼处定了居,合该向我们缴纳财物才是。”

对坐又一人木然道:“竟然打老子......老子的主意,你们若有本事就......就翻了山来与老子当面谈,当面......当面看你们有几分......本事。”

祁延宣一拍案,说:“你真当我们无兵可派吗?!你可知在你眼前坐着的这位正是当朝摄政王的义子小谢大人。摄政王总揽枢密院调兵之权,小谢大人又来此地揽滇远路调兵之权,夷平你们,岂不只在覆手之间?!”

对面沉默半晌,终于又有一人吞咽下口水,嘴张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瞧这边另三位监司官倒是比他们心急,口型逐渐夸张起来,恨不得抬起手来给对面比划。

谢怀御轻叹一声,屈指叩叩桌子,说:“可以了。”

三位监司官顿时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裴知候殷勤道:“这几个贼人讲话不清不楚,可见不是诚心的了。下官斗胆,将其暂且收监于府衙大牢。”

谢怀御点头:“确实不太诚心,那便先这么办吧。——祁宪司。”

正欲告退的祁延宣冷不丁被惊出一身冷汗,抬手向谢怀御作揖,头低得愈发深了,姿势倒是显得分外恭敬。他说:“不知小谢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怀御揉着太阳穴,说:“我记得宪司是总掌一路司法之事的,不错吧?”

祁延宣答:“小谢大人好记性。”

谢怀御说:“那这些人入狱后,审问一事,皆归祁大人管,也不错吧?”

祁延宣答:“正是。”

“那到时便由我与祁大人一同审问吧。”谢怀御说:“祁大人可有意见?”

祁延宣迟疑一下,说:“只是从前未有过这样的规矩。”

“我知道,祁大人是怕我没经验,妨碍了公务。”不等祁延宣反驳,谢怀御便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沈构!”

府衙外登时响起一片甲胄声,三位监司官大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门外却只走进沈构一人来。

祁延宣道:“小谢大人,你这是何意?”

谢怀御说:“从前听义父讲,不少新收编的厢军是穷苦人家出身,参军只为混口饭吃,自然也不懂什么处事之道。惹了祸,脾气一个比一个犟,不愿乖乖受训的比比皆是,为此,地方军的指挥使手上都有些厉害的训人功夫,管教将人调得说一不二,只是不知若想问话,沈指挥有没有那个本事?”

“若想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有何难?”沈构眯起眼盯着祁延宣,说:“祁大人若不信,我们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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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刑讯

狱卒压着山匪走在最前,祁延宣迈着方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谢怀御在后面走得更是从容不迫,沈构的鼻翼在散发着咸湿气味的狱道中不自觉抽动,落在队伍最尾,眼瞳里却闪着警觉的眸光。

祁延宣心下是作何打算暂且不论,自谢怀御向前看去,他走得叫一个肩平腰直又步正,俨然八面威风底气十足大公无私的司法者也。

不知以往进了府衙牢狱是个什么章程,即便谢怀御往常甚少到这类地方来,也猜得出恐怕不该是直接将嫌犯押入长道尽头的刑讯司。

只是祁延宣既已如此做了,谢怀御也懒得拆穿他这种为打发自己安排出的小伎俩,仍旧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在血色与锈迹不辨的低矮铁门处略躬了一下腰,进入了这道陈年旧迹不散的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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