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14)

作者:清金钩钓

谢怀御原以为禁军一事必定是得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萧寻章会如此说,竟是峰回路转。

萧寻章从怀里摸出张籍契递给谢怀御,籍契下还裱了层罗纹纸,摸着相当厚实。他说:“禁军入编须得籍契,若非他们来向我讨要,还真要等到木已成舟,我才能得知。”

萧寻章言辞间已是平复了下来,丝毫没有先前大动肝火的影踪。谢怀御咂摸着其中意思,明白过来,捏着自己的籍契,说:“多谢义父!”

萧寻章说:“谢我什么?”

谢怀御立刻逢迎道:“谢义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愿与我重修旧好,将来我为义父尽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寻章听高兴了,靠在一边窗棂上,笑骂:“出息!”

入了枢密院,萧寻章带谢怀御去见了编录的官员。谢怀御递过籍契给他,看着那官员字迹端正地誊录了一份,收了起来。

离开那道办公的小间,谢怀御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萧寻章并不是带着他往出门走。

萧寻章推开西侧的角院,虞骁正坐在石凳上用擦着枪,此枪是拿天虞山脉脚下,一处霜雪覆盖了千年的寒矿铁打造,桐油过了枪身,便泛起亮蓝色的光,隐隐水波浮游之势。

虞骁见他二人来了,也不起身,只笑说:“可是叫我好等。”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萧寻轻推一下谢怀御的肩,说:“去见过你师父。”

师父?谢怀御走上前去向虞骁见礼,刹那间想明白了种种巧合。

——难怪昨日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了。

虞骁打趣说:“听闻陶相受礼时还有盏茶水,怎么到了我这便简陋起来了?楚王殿下竟也看人下菜碟。”

萧寻章倒也不恼,应他道:“虞指挥耍得一手好枪法,出神入化、锐不可当。倘若在武道上较起真,只怕也得给你封个虞相当当。”

“什么鱼相?听起来跟龟公似的。”虞骁曲起指节敲敲长枪,说:“我只关心我有茶没有?”

萧寻章挑眉:“虞指挥岂能与龟公相提并论,端的是一派大将之风,恐怕要把客人都吓跑。”他点点谢怀御,说:“再说,你素来一喝茶便喊口淡,同他讨什么茶?做了他的师父,将来多得是好酒上门。且有你的前程呢!”

虞骁对谢怀御笑道:“听听!官当久了的人哪!”

谢怀御甫一进门,就被虞骁手中长枪吸引住了,全然没有在意萧寻章与虞骁说了什么。此刻虞骁同他讲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虞骁见状,轻抬手腕,将六尺长枪往谢怀御怀里掷去。谢怀御接了,条件反射般右手一扭,握住中端往腰后的位置背去,枪尖指地,是一个平日持枪时放松身姿站立的姿势。他身量尚未开始窜,比虞骁矮了些许,因而枪尖堪堪擦着地面。

虞骁问:“练过?”

谢怀御点头:“幼时家父精于此道,教了些皮毛。”

虞骁夸道:“行啊。有些底子,将来做事也方便。”他问萧寻章:“看起来决计不是去下位班混的了,安排他去哪了?”

萧寻章摇头,说:“先不急着当差,本事学好了再说。”

虞骁认同了这个安排,问起萧寻章另一件事:“来年开春那事,可有人选了?”

萧寻章向他使了个眼色,虞骁不再问了,长叹道:“王爷可是惯会为难人的。”

萧寻章说:“这有何为难的?你不是才夸了他。”

谢怀御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在一边默默等着他二人道别。

回府路上,刚上马车,谢怀御就问道:“为何不让我直接进去禁军班直?”话毕,他意识到自己言辞实在有些急不可耐,又放软了语气,说:“义父......”

萧寻章无奈地看着他:“撒什么娇?有事给你做。”

谢怀御立刻振奋精神听他说下去。

萧寻章看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心中好笑,说:“你可知虞骁适才问我的是何事?来年开春,禁军要裁撤,再从各路厢军中选出一批人来入禁军,缺个人去管理。”

“义父要让我去管理?”

“并非全然是管理,厢军选上来的人素质参差不齐,要个有数的去把把关,将那些不合适的都筛出去。”

谢怀御若有所思,问:“可这样一来,禁军的人数岂不少了?”

萧寻章颔首:“正是要它少。”

谢怀御不解:“为何?”

“本朝财政年年亏空,民间税务已经收到了元和十四年,这其中,揩油的世家固然可恨,然而大郑朝的积弊才是罪魁。”萧寻章叹口气,换了个姿势侧靠在车厢上,说:“元和元年以来,乌契族盘踞了原平襄路,立起‘大契’政权。自那之后,大郑在军事上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年扩充军队,军饷待遇是一提再提,然而按□□帝时的要求,世上哪来那么多能够入选的人,因此拔擢条件是一降再降。到了如今,便养了无数的闲人,八十万禁军,听着多威风,真上了战场,能杀敌的有半数便很不错了。庸才拖着贤才,再拖下去,都不知是财税先垮,还是军政先溃。”

萧寻章揉揉眉心,接着说:“事实上,养了这么多人,大郑朝依旧是个绣花枕头。这些年偏安一方,无有战事,已是入不敷出了,倘若真起战端,上哪变粮饷出来?”

“只是这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到时若是一心为了削冗,裁撤去许多人,也并非我的本意。你按着章程办事即可,如此这般筛个几年,就应当会有起效,不必急于一时。再者,那些选上来的厢军多是寒门子弟,你公正些,他们来日念你的好。”

谢怀御听进去了,点头答应。

他二人回了府,谢怀御说仍想去书房温习兵法,萧寻章答应了。

谢怀御在沙盘前捧着书页勾勾画画,萧寻章在书案前翻阅着折子,倒是安闲自在。

陶管家在外头敲了敲窗,说:“王爷,陶相府上派人来了。”

萧寻章翻过一页,头也不抬,说:“快请。”

“王爷,只捎了句话便走了。”

“说。”

“柳名宗入京了,还携了其幼子柳扶因。”

“他家都城中亲眷不少,带儿子来皇城过年,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寻章让杜管家退下了。

谢怀御听到墨笔轻搁的声音,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去,萧寻章神情并不如方才语气那般轻松,正支着下颌,思考着什么。

嘉弘帝时致仕归乡的大学士柳名宗,河洛府柳氏,与经昌府盛氏世代交好。萧寻章眯起眼睛,这又是要做什么?

莫要打草惊蛇,还是静观其变吧。

过了年关,先前在朝堂上被萧寻章罚了软禁府中的大臣们不好出来走亲访友,余下尚算自由的官宦们大多不约而同地想着来摄政王面前表个态度。如此这般,元和五年的春节,摄政王的门庭竟有了可与行香游艺园媲美的热闹。

杜管家忙前忙后地安排下人招待,自己手就没离开过算盘,不停地清点入库的礼单。

萧寻章在书房躲懒,让杜伯告诉来拜访的客人自己去了金缕阁,想找他便去向珞娘打听好了。大过年的,谁敢去出入那烟花柳巷,来人面面相觑,皆偃了当面拜谒的心思,着实让萧寻章这个年过得清净不少。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好蒙混,谢怀御拉开了萧寻章书房的门,反手却发现关不上,扭头侧身看去,他赶忙让开一边,行礼道:“先生。”

陶道常捋着须,点头:“嗯。”

萧寻章正靠着侧榻看书,闻言搁下书页,问:“陶相怎么找来的?”

陶相随口应道:“你若不在,他没事往这跑做什么?”他坐到萧寻章对面的太师椅上,谢怀御为他奉了茶。

陶相捏着茶盏,撇开了上层的浮沫,吹了吹,啜了口,而后悠悠地说:“今日柳名宗携子入宫了,你可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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