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以后(2)
刺眼的白色光柱从石碑下冲出,穿破厚厚云层,照亮大半天空,霎时间地动山摇,烟尘四起,火光电光似天河倾落,泱泱而下,于是星河倒转,死去的生灵重新拥有生命,转眼间山顶燃起熊熊大火,灰色的云朵像是一株巨大的正在生长的蘑菇,伞盖下冒出零星的火光,它罩住谢慈,又轰然坠落。
谢慈闷哼一声,他胸腔里的骨头好像都散了架,轻轻一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他侧过头,吐了口血,自己可能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
这个结局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磅礴的灵气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恍若万丈海浪,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了整个生死境,而他像是漂泊在汪洋上的一只小小蚂蚁,生与死都不能做主。
断剑闪烁着雪亮的光,好多好多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将他身下的土地染成鲜艳的红,那些他在骨窟里杀死的游魂蜂拥而来,只一眨眼就将他淹没。
谢慈闭上眼睛,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阿慈、阿慈、阿慈……
那声音微小而温柔,密密仄仄,偷偷钻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中。
谢慈又想起他的师父来。
他离开他三年了。
这些年里他的周围新人旧人来了又去,去了再来,他身边有高朋满座,笙歌美酒,不曾有过片刻的冷清,只是谢慈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好像随着李青衡的死亡,一并被带走了。
那是什么呢?
谢慈想不明白,他曾经想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去想了。
他睁开眼,赤红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巨龙死而复生,盘旋在上空,披着闪电与火焰的光,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悲吟。
天空有雪花飘落,太阳与月亮一同从西方升起,悬在中空,有人搅动记忆之河,时光开始逆转。
谢慈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站起身的,也不知为什么要转过身来,直到他在茫茫火海中看到了李青衡。
他还是旧时的模样,长发束起,神情淡漠,穿着有些破旧的青色长袍,袖子边缘的线头掠过跳动的金色烛光,黑色的靴子上沾了一点草屑,一如多年前,他在那个雪夜里第一次见到他。
瘦削的影子停在门扉后面,酒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月光,血光交错,花影扶疏。
谢慈怔怔看向面前李青衡,他以为自己都忘了的,却原来什么都没能忘掉。
他记得那时他说话时的语气,记得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记得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温热的手。
李青衡抬起手,神光闪烁,断剑重铸于他的掌心。
昔年琅琊江上,有人曾见一无名游侠一刀破天门,携万钧雷霆,使山河落色,百草枯折,除了谢慈,没人知道那便是李青衡。
只是这一次,他一剑刺破的是谢慈的胸膛。
漫天的星星掉下来,藏进李青衡深邃的眼眸里。
谢慈歪了歪脑袋,像是一只迷茫的小兽,好半晌过去,他垂下眸,看着胸前血肉模糊的窟窿,他隐隐看见了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扑通。
声音低低的,顺着血液流淌到他的耳膜,像是冬日里雪层下正在缓慢腐烂的种子。
最后……
幻象消失。
那声音也停下了。
风雪促促,天地缟素。
谢慈倒在血泊里,眼中映出灰蓝的天空。
极致的平静,残酷的欢愉。
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知道他从不用剑,知道他早已死了,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是……
谁能再叫他一声阿慈呢?
他的嘴唇微动,他再发不出声音来。
谢慈弯起嘴角,阖上了双眸,似做着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美梦。
碧玉蝴蝶捡起梦中的斑斓春光,飞过生死境的崇山峻岭,从幽幽血池到萧索神墓,青莲吐蕊,白骨生花,可最后,此间的种种都被这一场浩大风雪掩埋。
第2章
漫山遍野都盛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长风一过,那红色的海浪混着奇异的花香不停地翻涌。
天空湛蓝,春光和煦,白色骨龙和十方幽魂,还有孤坟上食腐肉而生的乌鸦都已消失不见,一切都归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慈坐在石头上,他感受不到疼痛了,身体轻盈盈的,向上一跳,便能跳出好高好高,像风一样,谁也抓不住他。
他抬头打量自己举起的双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良久后,他垂下眸子,看着石头下面自己的肉身,那肉身仍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双眸微阖,嘴唇青紫,只有唇角的血与眉间的那一点红痣依旧鲜艳。
谢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他的惨状,残破的衣衫早被鲜血染透,深深浅浅的伤口纵横交错,皮肉绽开,白骨森森,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了。
他目光透露出几分困惑,自己有受过这么多的伤吗?
太难看了点。
怎么能这么难看呢?
他托着虚无的下巴,庆幸没人到这里看到这一幕,要是被人说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了,这实在不利于修仙界地良好发展。
过去的几年里,他在苍雪宫看了那么多人的笑话,现在自己也成了个笑话,可见风水轮流转这话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明知道生死境进不得,进来了多半就要死在这里,却还是来找死,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谢慈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可能是被冤大头师兄传染了,师兄是想要下去与那狐狸精的祖宗们切磋一番,而他却是想要……
他愣住,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地响,好像还有棕色的松鼠从树洞里面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谢慈眨了下眼睛,随后仰起头,阳光穿过茂密枝叶,无数光点在他身边漫游。
而那柄断剑仍是静静躺在草丛里面,晶莹的露珠从叶片滑落,在淡金的花纹上破碎。
他想要什么呢?
谢慈敛去嘴角笑意,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他伸出胳膊,活动了腿脚,这样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算是死了吧?应该算吧,如果没死,之前岂不是白矫情了一场?
那凡间常说,人死以后,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引路,清算完这一身的罪孽,走过三生桥,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所有前尘往事,便可重新轮回。
他这里倒是干净,别说黑白无常了,就是黑白的小狗也见不到一只,或许生死境这种地方,连黑白无常都不想来。
谢慈顿时有些迷茫,天地这么大,他该做什么?又该往哪里去呢?
可是这不能怪他,他是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还是需要一个引路人来向他交代一下之后的各项事宜,该下地狱下地狱,该投胎投胎,如果还有机会再死一次,他一定会死得漂漂亮亮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等不到他的引路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引路人会不会来。
谢慈绕着自己的尸体转了一圈,又长吁短叹了一阵儿,他至少该在死前给自己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不然何至于死成这副样子,没脸见人了。
他尝试回到自己的身体,但眼前的这具尸体于他而言同这生死境中花石树木,无边春草都无甚区别,不再属于他了,况且里面的内脏几乎被搅烂成肉泥,回去了又能如何。
谢慈意识到这点后就暂时放弃了死而复生的妄想,开始检查自己的状态,检查了大半天,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太稀奇了,这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所以人死后是都会这样吗?
那么师父死后,是不是也曾这样静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所有人。
那个时候师父在想什么呢?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谢慈脑中一片空白,有什么快速划过,他却没有办法抓住,他突然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上,他没有身体了,但这一刻还是感到呼吸困难,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尖锐的砂砾,划开他的喉管,苦涩的血就这样流淌下来,淹没了这一地的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