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番外(131)
他淡淡喝下一口啤酒,说:“谢就不必了,我也没做什么。”
“如果再晚半天,心外那位病人可能也不行了,而且——”
话说一半,钟烨呼吸微沉,转头看向俞锐:“不止心脏,还有眼角膜,肝脏和肾脏,家属也一并签署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这点俞锐倒是不清楚。
但一场无法挽回的逝去,可以同时给四个人带去新生,这是生命的延续,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他怔愣一瞬,望向窗外渐渐消失的落日,脑海里闪过16床的脸,有敬佩也有惋惜,甚至很遗憾也很不舍。
万般情绪交杂,实在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你,究竟是怎么说服病人家属的?”钟烨还是没忍住问。
俞锐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钟烨面露狐疑,有些不信,“那家属态度怎么会转变这么快,还转变这么大?”
在此之前,不管是OPO的人,还是心外孙主任,甚至连钟烨本人都去找过病人家属。
但对方情绪激动,还极其抗拒,根本连谈的余地都没有,更别说答应捐献器官了。
最后也是真的没办法了,OPO的梁主任才会舔着一张老脸找上俞锐。
可当时俞锐态度坚决,这件事又的确是在强人所难,梁主任和钟烨都已经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还能在关键时刻迎来转折。
“是生前预嘱。”俞锐只回了他五个字。
片刻恍惚,钟烨很快就明白了。
其实,和OPO跟钟烨推行鼓励器官捐献一样,俞锐从藏区医院调回来以后,一直就在身体力行地科普推行生前预嘱。
那些饱受痛苦只剩下绝望的癌症末期病人,那些遭逢意外只能靠呼吸机维系的患者。
这世上有太多的无能为力了,生老病死又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
生命的降生总是让人兴奋雀跃,可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体面地离开,却始终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话题。
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无法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意愿,只能任由他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哪怕一开始就说好的,可事到临头,即便患者本人不想过度治疗,但家人却不愿放弃的病例实在是太多了。
良心的谴责,情感的割舍,道德和伦理的较量之下,病人的尊严和意愿逐渐被忽略,甚至被抛诸脑后。
于是走到最后一步,插管,鼻饲,电除颤,乃至于气管切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全身插满管子,只能绝望地煎熬。
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咽下最后一口气。
毫无质量的延续生命,不仅是在增加病人的痛苦,连病人最后应有的一丝体面和尊严也荡然无存。
而生前预嘱所要解决的,正是“尊严死”的问题。
尽管在国内,生前预嘱并不合法,但已经有一部分医学界人士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从科普到实践过程中,逐步进行推广。
俞锐就是八院最支持生前预嘱的人。
尤其他手下的脑瘤组和重症组,一直就是高死亡率的组别,很大部分的病人,最终无可避免都会在监护室里等待生死宣判。
有些病人明明已经无自主呼吸,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可只要家属不愿放弃,他们就得用尽各种方法去抢救,甚至眼睁睁看着病人靠呼吸机维系,直到各项器官衰竭。
所以遇上那些病情严重,又明显已经无法治愈的患者,俞锐都会让科里的医生在适当情况下进行生前预嘱的科普,把选择离开的方式交还到患者手里。
在这件事上,钟烨虽然并不反对,但也从未表现出支持。
他个性务实且看重成效,生前预嘱的推行难度太大且收效甚微,远没有器官捐献那么迫在眉睫,所以他根本不会投入人力物力去做。
何况到目前为止,未做公证的生前预嘱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顶多可以作为病人清醒时的想法,在必要时刻传达给需要做选择的家属。
这次16床的事正是如此。
早在16床查出脑瘤时,俞锐就跟对方科普过生前预嘱,对方签了,但也只是一纸文件,并不具备任何强制执行的法律效力。
梁主任找上俞锐的时候,从内心来讲,面对心外等待移植手术的病人,俞锐心里不是没有过犹豫。
可犹豫过后,他依旧认为,哪怕只剩最后一秒,生命本身也值得被尊重。
他没办法为了简单寻求所谓的最大利益,在情感和道德上施压,迫使本就在彷徨哀痛中的病人家属放弃自己的至亲至爱,还要去成全别人。
将心比心,他做不到。
他能做且也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最后关头把那份生前预嘱交给家属,由家属们自己去做选择。
好在,挣扎过后,病人家属还是选择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放弃全部创伤性抢救,捐献可用的身体器官。
顾翌安也听说了这件事。
晚饭过后,俩人坐在沙发上,聊起16床,也聊起生前预嘱。
生前预嘱在美国早就合法化了,在这方面,顾翌安远比俞锐更有体会,甚至也在霍顿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病例。
人文关怀和医学伦理,时有矛盾,往往并不见得能两全,但所有医学界的人都在不懈努力,试图在两者之间求得一份平衡。
不过国内环境受限,情况也完全不同,俞锐做这样的事不仅耗费精力,很多时候还会面对家属和病人的不理解,和不信任。
顾翌安对着电脑一边处理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讲了小半天。
听到最后,顾翌安目光依旧注视着电脑屏幕,接话问道:“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个?”
俞锐坐他旁边,手里翻着一本原文书。
夹上书签,俞锐把书放回茶几,往沙发上一横,头还枕在顾翌安腿上。
这么躺着很舒服,他抬手摸着顾翌安下巴,语速放得很慢:“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打字声倏然停下。
眉头也瞬间皱起,顾翌安垂眸看着他,表情很不好,嗓音都沉下来:“好端端地,你在瞎说些什么?”
“别紧张啊翌哥,我只是打个比方。”俞锐嘴角扯出点笑,还摸了摸顾翌安的脸。
微微一顿,他又敛起笑意,跟顾翌安对视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然后,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愿意让你去签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只要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顾翌安眉头还是皱起来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波动。
俞锐说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之前在霍顿的一个病人。
那是他刚到霍顿的时候,科里当时也是有一个脑胶质瘤的末期患者,八十多岁高龄,无儿无女,身边只有一个老伴儿。
住院没多久,病人自知时日无多,早早就找律师签署了生前预嘱。
但当病人陷入昏迷需要抢救的时候,接手的主治大夫突然拿不定主意,犹豫半天还是去找了病人家属,询问老太太究竟是选择放弃还是选择继续抢救。
就为这事,科里专门组织了一次开会,白发苍苍的老主任当时沉着脸足足半小时没说话,整个会议室的人一头雾水,只觉得气氛沉重,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还是老主任开口打破沉默:“你们认为,生前预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其他人窸窸窣窣讨论半天也没人敢说话。
老主任扫视一圈,面露遗憾,沉沉叹息一声,他说:“不仅仅是维护病人个人的尊严,它也是为了保护病人家属,保护我们挚爱的人。”
生前预嘱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份人文主义的尊重和关怀。
它的存在,还有另一份价值——目的就是减少家属在亲人临终时不得不作出抉择,尤其是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时,心底承受的那份剧烈的痛苦跟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