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66)
这个距离之下, 陆梨衿那厮居然还听得见,遥遥地大声嚷嚷:“这是战术撤退——!”
闻征忍无可忍地回头吼出了太原话:“闭嘴!丢人爬爬!”
丢人爬爬陆梨衿:“……”
呜呜呜呜呜噫他又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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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梨衿之所以能听见“云雀”的声音, 原因可一点也不丢人爬爬——她把整个神识都延展了出去, 乳白色的炼炁在渺渺水汽中传递联结,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够传进陆梨衿的听觉里,这种花活闻征可整不出来:
——这是“有教无类”无类塾,夫子“无相书生”的独门绝技, “金声玉振”。
小陆大夫出身于太原第一氏“陆”,若是往上细究, 陆家以往的风光能压闻家好几个头。几乎每一代的陆家人都是云秦的笔墨大能, 只是在陆梨衿她爹这一代彻底玩脱了, 落得个抄家灭族的狼狈下场——如果陆家如今尚在,闻征想娶她陆梨衿, 还得给人落下个“高攀”的话柄由头。
陆梨衿算是足金、足量、足分的名门闺秀。
“如果陆家没倒, ”小陆大夫一边往停尸的地方狂奔而去, 一边不合时宜地寻思,“我和闻征会在家人的安排下见面么?”
——不过这样一来,闻征是断然看不上她的。闻征少年时期狂得谁也看不上,女人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因此撅了多少名门闺秀的面子:她陆梨衿往那些莺莺燕燕里一站,也看不出来是朵与众不同的阆苑仙葩。
届时,陆梨衿是普普通通的高门小姐,充其量会做几首好诗,她一生的建树也就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乌檐雪墙里;而闻征还是那个离经叛道、耀眼非凡的少年天才,北辰峰他是要登的,北冥岛他也是要去的。三万九千八百劫,只不过少了个陪他一起渡的人罢了。
陆梨衿在闻征面前,兜着的是满满一箩筐的自卑。
自卑的源头,还是小陆大夫心心念念的初遇。彼时她还是勉强记事的年纪,跟着兄长们去观看围猎,发疯的白虎朝女眷们呼啸而来,雪亮的剑光仿佛月下飞拓的流霜——
白虎的大好头颅高高抛起,喷薄的血色一如红樱怒雨;白衣少年从天而降,轻盈得仿佛六角冰花,斜点的剑身上映溅着最耀眼的太阳。
只因为初遇时一眼的惊艳,耽误了小陆大夫二十余年的光阴。
他……
“哎——!”
正在胡思乱想的小陆大夫猛地一个激灵,女孩子慌忙地刹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刚刚走了神,脚边撞上了一坨软绵绵的活物——
鹤阿爹被她撞得两脚朝天,无能狂怒地蹬着两只鸟爪爪:“薄燐看不见我就算了,你这么矮怎么也看不见我!”
小陆大夫:“……”
为了你妈不要再说了。
“……诶,”陆梨衿见鹤阿爹一身狼狈的乱毛,还沾着些人血的腥咸,“这大晚上的,鹤道长你……”
“出事了出事了!”鹤阿爹拉扯着他的标志性公鸭嗓,翅膀一扑棱就抖出一地的白毛,“船上凭空冒出来俩云雀,本道长心里不安,在船楼上多转了几圈——停尸间的看守全死了!”
什么?
陆梨衿眨了眨眼睛,陡然炸出的冷汗湿遍了全身:
全……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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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陆大夫跟着鹤阿爹飞奔而去,来到了停尸的地方。
朱红色的雕花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殿内还飘摇着一笼惨黄色的等灵子明火;地板上到处都是拖曳来去的血迹,看守尸房的船工一脸惊骇地躺在地上,死死地勾着头,仿佛在脚上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活物。
魊蛊主还是比她早了一步!
——那先前的七具尸体呢?
照“拆卸下七具活人肢体,成‘噬人之形’,吞人血/肉,反哺蛊主”的记载,那七具尸体是被拆了吗?
那……什么是“噬人之形”?
陆梨衿反手拔出两柄竹节锏,灵息在女孩体内轮渡了一个周天,“金声玉振”猛然提高了几倍的强度,她甚至能听见鲜血漫过地板檐缝的窸窣声。
——除了她和鹤阿爹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活物。
陆梨衿仰头向门口看去,雪白的睫羽扑闪了一下:“鹤道长,你见到尸体时,门内就是如此景象了么?”
“不对啊……”鹤阿爹也是一脸诧异,它一身的脏毛,“之前……之前尸首挺多的,不然我这一身也不会蹭成这样。”
“……”陆梨衿震骇道,“难不成凶手又返回此地,把之前的尸首挪走了?”
——或者说,鹤阿爹看见死去的船工时,凶手人尚在停尸房之中?
无论是哪种推测,都让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也许是当日鹤道长一己之力击杀晨钟暮鼓,实力强劲的缘故。”小陆大夫皱着豆眉沉吟,“凶手忌惮与鹤道长交手,快速逃离了此处……”
“依鹤道长所言,凶手就算最早离开此处,也不会超过半炷香的功夫,怎么掩饰都来不及。”陆梨衿话锋一转,“我们去通知闻征,搜索整个船楼,定能缉出凶手!”
事不宜迟,女孩子一边说一边冲出门槛,鹤阿爹见状急急跟上,陆梨衿一头撞进了船楼走廊上迷蒙的夜雾里——
回身、垫步、厉喝:
“诛!”
夜间潮湿的水汽倏然化为一柄柄修长锋利的细剑,仿佛一瀑横着瓢泼的怒雨,森森锋芒啸聚为陆梨衿指尖一点,朝着鹤阿爹暴拥疾卷而来!
鹤阿爹一脸惊骇:“陆大夫,你这是……”
“鹤道长,”陆梨衿的面容掩映在冰剑森森的朔气里,琉璃色的眼睛像是两口冬日深井,“——你何时击杀了晨钟暮鼓?”
当日在四季雪与晨钟暮鼓的一战,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皆道是晨钟暮鼓死在了薄九刀手下;但薄燐和陆梨衿清楚,如果不是鹤阿爹那风云变色的一拂尘,两个人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大家一起争当农村好化肥。
但是,鹤阿爹当时是绝对没有下死手的——晨钟暮鼓老人是被击退了几万里之遥,目前还不知道摔在了哪个海岛上,尚且找不着北在哪。只是薄燐杀名在外,加之当日他的梅花雪标志性刀风直接打到了天上,方圆百里的百姓都误以为是火烧霞,江湖上以讹传讹罢了:薄燐从不在意这种事情,自然也懒得去辟谣。
小陆大夫只是顺着眼前这位鹤阿爹的意思,在言语里挖了个小小的陷阱,没想到就真逮住了狐狸尾巴。
“小孩子就应该乖乖长大,别玩大人的心眼。”
小陆大夫笑了一下,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端丽非常,笑起来更像是滚了几圈白糖的糯米团:
“金钩人……或者,小云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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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闻征方面。
浩瀚绵长的炼炁奔腾在咆哮不息的江风里,“云雀”立在升腾而起的诡蓝色光焰之中,苍翠欲滴的梳骨寒溅射开去,勾连交织成了一张杀气森森的网:
“那就先杀掉你,再去解决她好了。”
躁动不安的夜风吹晃着鸡血红的灯笼,闻征在殷红如血的灯火里悠悠地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回得极其邪性,他的眸光阴沉而戏谑,朝“云雀”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的一道幽深暗示:
“哦?”
闻征本来就长得像闻戍,眉若兵刃、鼻倒鹰钩、唇含薄锋,仿佛长空上出鞘银刀似的弯钩月,或者战场上漫遍郊原了的猩红血:
惹眼、惑人、致命。
如果不是因为小陆大夫,薄燐是断然不会和他合作上路的。闻征这人就像头养不熟的狼,偶尔在胞弟面前还能见到几分人样;但是其余时候,闻征往青/天/白/日下一站,也见不到半分活人的热气。
闻征其人,冷心冷血、随心所欲、恣肆妄为。在辰海明月的时候,他就能因为“有点意思”把初见的云雀捅个对穿;在沁园春的时候,他因为要剖出闻戎那把“庄生梦”,四平八稳地等着活蛊罐使出“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