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64)
百灵讶然地睁着眼睛,女孩子明显地感觉到薄燐身上的气势变了。他之前还是个失意的、迷惘的、心事重重的少年,被满身的风霜压得疲惫不堪;现在的薄燐却像把历尽千重锻炼的刀,刀身伤痕累累,刀锋清明锐利。
——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残雪垂枝在薄燐手上甩了道苍劲的弧,凛凛的刀身贴在他的手臂旁。薄燐反手握着残雪垂枝,向百灵抱拳一礼:
“……薄燐何其幸运,二十年春秋,有你作陪。”
明百灵抱着怀里永远不可能穿上的水红嫁衣,眼睛里是茫然又难过的泪光。
薄燐垂着淡金色的眸光,淡淡地笑弯了眼睛:
“往后余生,漫漫长路,我独行去。”
——至此阴阳两隔,尘缘已尽,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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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拉——
薄燐心魔已失,白雪飞零的世界骤然失去了支撑,自外向里轰然坍弛,白头的山川与人居,皆向上化为了渺渺的风尘。
明百灵抱着水红色的嫁衣,惶惶地看着天地的异变。毁天灭地的崩坏终于波及在了她身上,女孩的长发、衣袂、怀里的嫁衣,都化作了向上飞零的尘埃。
百灵茫然而惊恐:“小薄爷,这是怎么一回……”
女孩脸色突变了几个来回,冥冥中因果重新连接在了一起;在薄燐这一处小小的心魔幻象里,明百灵猝然回忆了起来,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不可嫁给他。
她不可能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她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嫁衣,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穿上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与薄燐之间,都是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天意。
“……真残忍啊。”百灵恍惚地想,“怎么在心魔里,我还是没来得及穿上给他看呢?”
喀——
百灵的身体终于开始崩坏,薄燐垂着眼安静地看着她一点点的消失。百灵似乎是想抬手碰碰他,可惜指尖已经先一步化作飞零的尘烟。
“小薄爷。”
天地飞零,万物崩解,百灵在耀眼欲盲的白光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没关系的。”
“等你老到拿不起刀的时候,再闭眼做做梦吧。”
届时我还能停留在这个年岁,还能坐在门槛上,对你说一声——
“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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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大风过境,尘埃息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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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了裤子的船家发现自己又坐回了甲板上,惊得呆了:“刀、刀爷,我们怎么又……”
——又回来了?
船家本来想询问完整的,但是又识相地住了嘴。那个一刀能令天地变色的刀爷此时正拄着他那把漆黑的神兵,半跪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战栗着弯下去。
他在哭。
可能是在刚刚那个老是下雪的地方,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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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抱着膝盖,坐在水晶盒子里,安静地望着水晶盒外的男人。
她已经感觉不到梳骨寒的存在了。云雀对灵子的变化极其敏感,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息在迅速的流失,那是另一个“云雀”在疯狂榨取她的灵息。
云雀绞尽脑汁,却无法阻止。这是超出她理解和能力的咒术。
——抽干了灵息,接下来就是炁府。没了炁府的偃师,自然也就是废人了。她没了一身的本领,大概很快会死吧?
云雀面无表情地想着,她没什么感觉,这次对决是敌人棋高一着,她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她对人命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也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命看得有多珍贵。
江湖上就是疯狗咬疯狗,输了就要死,天经地义的事罢了。
只是……
男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云雀垂下的眼睫轻轻地抬起,看向玻璃盒子外的男人,“薄燐”。
这不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追白月光去了,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
云雀轻轻道:“我很羡慕薄燐。”
“薄燐”笑道:“羡慕我?”
“不是你,”云雀挪开淡凉疏离的眸光,“是薄燐。”
“薄燐”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假货,他和“云雀”一样都对自己是本尊确信无比,只当云雀在胡言乱语。
云雀抱着膝盖:“他有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他被困扰不堪的往事,我是特别特别羡慕的,伤痕累累,总好过一无所有。”
云雀不在意“薄燐”的反馈,兀自往下说去:“我想学他,我想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活法儿。我也要有一身扯不断的羁绊。他心里有喜欢的人,我自然也想有。”
“结果,”云雀笑了一下,有点笑不出来,“我喜欢上了他。好蠢好蠢,只是自讨难受罢了。”
“薄燐”沉默着垂视着水晶盒子里的女孩,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才意识到自己和她隔着一层水晶,是无法拭去女孩的眼泪的。
“你看,你跟他一样讨厌。”云雀把脸埋进膝盖里,“明明不喜欢我,又凑过来做什么?”
“——对不住,我给你再咬几口?”
云雀浑身一颤,抬起头去。
“薄燐”也是心神俱震,他居然没发现,来人是什么时候——
薄燐一脚踩在门槛上,残雪垂枝斜靠在怀里,神色是风吹雨打后的疲惫,眼神却是温柔而清明的: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先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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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往后余生,漫漫长路,我独行去。至此阴阳两隔,尘缘已尽,不必相送。”化用黄霑《郑少秋》中一句: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独行不必相送。
第49章 、说第四十六:第一夜•春闺一梦
“不好意思, 晚来一步。”
薄燐习惯性地眯缝着淡金色的眼睛,神情像是淋了一夜冷雨似的疲惫。他的眉眼生得深邃、锋利、还沾染着似笑非笑的邪气, 气度却如巍巍高山、浩浩长川, 千灾万劫在他身上洗练出另一种从容、潇洒与磅礴来。
他本就生得英俊惹眼,只是被风霜苦难压得太阴沉、太凉薄、太危险,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 再被吸引也不敢妄自接近。如今这把绝世的名刀终于肯自行褪去刃身上苦大仇深的锈迹,他身上的风华是压不住的目眩神驰, 云雀原本装着一心兜不下的委屈, 此时却突然被看得有几分局促来。
她听小陆大夫说过,薄燐此人在没弑师之前,还有个绰号, 叫“春闺一梦”。当时少年的薄燐,英俊风流得一塌糊涂, 这个从长云暗雪里走来的少年刀客, 九刀挑遍天下少年天才,几百轮战一无敌手,曾经耽误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女孩。
据说倾国舟的绝色琴娘“梅月绫”,竟是一见终身的耽误, 痴痴等候了他十二年。
云雀当时只觉得:噫,至于吗?
——而如今一见:“……”
如图所示, 被薄燐耽误的女人又多了一个。
薄燐的眸光落在云雀的脸上, 女孩被装在水晶盒子里, 居然生出了另一种精致小巧的可爱:他突然有些理解那些爱玩儿金屋藏娇的男人了,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得, 打住:“先砍谁?”
云雀一指“薄燐”:这个, 这个。
“这个不算, 我肯定要砍的。”
残雪垂枝在凌空甩了圈惊险而漂亮的刀花,被薄燐猝地反手握住,横指的刀身上眩出一目凛凛的寒光:“——哥对长得像自己的男人,从来就没什么好感。”
薄燐手里的刀爆散成了一抔荧荧的火粒,在本人惊愕的目光下飞散了;“薄燐”手中的黑色布帛随手一振,残雪垂枝倒在他手上赫然显形。
薄燐惊得连逼都不装了,不耻下问:“……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什么绝世神功?”
这种转瞬之间夺人命械的本事,我也想学?
“——啊,哦哦哦。”云雀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了这要命的情况,“好像他能夺走你的命械和灵息,很难打的,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