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330)
这还没完。
薄燐回过头来。他眉目疲惫,唇角有血,神色阴郁,像是被暴雪摧残一整夜的梅花树,残损下却是一派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这一刀不仅仅是斩了黄鹂。
云雀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动手,不仅是因为,苏锦萝解决了盛昭缇。
还是因为——
得意忘形的黄鹂,提着云雀的头颅,自认为可以功成身退,打开了传送门一样的空间裂缝。
这个裂缝,自然是“长城”的缺口,虽然不是“天”能够进来的缝隙,却能供黄鹂自由出入。
当年在玉贞岛,云雀通过素问十三手结出的“黄粱”,进入了薄燐的回忆世界,遇见了魁族叶家众人。
依当时的大族长所说,灰发碧眼之人,是人类的身体,炁魔的实质,实乃“天”的一部分,“天”与其有着生命的联系。
这个灰发碧眼之人,可以是云雀,可以是明百灵,可以是盛昭缇……
也可以是黄鹂。
而彼时叶家人抓住明百灵,就是要在长城的缺口上,献祭百灵——从而毁灭“天”的一部分。由于没有长城的阻拦,这道伤害可以直接反馈到“天”的本体,从而重创于“天”,让“天”再次陷入沉睡!
眼下万事俱备:
灰发碧眼之人——黄鹂。
长城之缺口——黄鹂打开的空间裂缝。
叶家之献祭——风卷尘息刀的一斩。
薄燐这催金断玉的一刀,不仅斩杀了黄鹂,更是通过黄鹂与“天”的联系,寒凛的刀风顺着黄鹂所打开的空间裂缝,重创了“天”的本体!
大地惊颤,天穹摇晃,灵子躁动不安地相互撞击,漫目尽是诡谲梦幻的星花火粒。虽然云雀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她的神识能感觉到,一股痛苦、磅礴、声势浩大的震动,在万万里的云海之上翻腾滚涌,直催云雀的丹元之火!
砰!砰!砰!!
在云雀目力不能所及之处,上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本与官军激战不休的“浆尸”,在这一刻竟然通通自爆开去!
——操纵众生的“天”,玩弄凡尘的“天”,终于中了来自“人”的计谋!
此时此刻,天在刺势磅礴的刀意里,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痛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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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初歇,尘埃落定。
大地千疮百孔,屋宇栋榱崩折,燎燎的乱火映亮了铁灰色的天穹。
人声、马嘶、车辚。
在硝烟未散、血腥弥漫的寂静里,人们尝试着走出避难之处,救人、灭火、团聚……在断壁残垣之间,在尺椽片瓦之中,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动荡不安的上京终于得以喘息。
绵绵惊喜道:“云雀姐姐!!——”
云雀动了动,似乎是要看过来,但力有不逮,她已是穷途末路,炼炁再也维持不住她的身形。
云雀向下坠去,约莫是被薄燐接住了,但后者失去一臂,也没能稳住平衡,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云雀雾灰色的长发流泻一地。
她抬头向上看去,堂堂九刀好不狼狈,薄燐被血污染去了半张脸,嘴角似乎也破了,只有淡金色的眼睛仍旧明如远星。
他会说什么?
云雀伸出手去。方才对付黄鹂的一击,已然耗尽了云雀的炼炁,她的手指不住地发颤,触摸到薄燐的脸颊时,居然感觉不到柔软还是坚硬。薄燐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另一只手了,只能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云雀的眼睛本是凛冽的翡翠色,此时却黯淡得像是将熄的烛火。
好在没有熄灭。
幸好,幸好,幸好。
薄燐动了动唇,嗓声嘶哑,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久不见。”
云雀笑了起来,想说什么,可惜喉咙呛到了血,边笑边咳出血沫来:“……”
……是啊,好久不见。
你我都还活着,这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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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发现自己在流鼻血,本想给盛临城看,又讪讪地忍了回去。
盛小将军跪在盛昭缇的尸身面前。
盛昭缇双目闭阖,神色泰然,明明身上破了一道如此骇人的窟窿,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是一等一的美人,生时光彩无双,死时烨若神人,一线血红漫出她的唇角,世间再无此等英姿妩媚的胭脂。
炎虎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
一领锦袍殷战血,飞马桃花一朵。
盛临城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声带,嗓声又轻又低:
“……是什么时候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
但这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人会回答他。
是什么时候起,盛昭缇就已下定决心,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是什么时候呢?
她鸦青色的眼睛,看向这些懵然无知的小一辈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盛昭缇命运坎坷,盛临城命运颠簸,母子二人被天意这道洪流隔得太过遥远。盛小将军总以为,自己的母亲,必是无坚不摧的王屋太行,什么苦难,什么雨雪,都催折不了她半分颜色。
……是什么时候呢?
盛临城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鬓角新添了这么多白发,眼角多出了这么多皱纹?
是什么时候呢?
盛小将军清冷冷的眉眼,蹙出几分泫然欲泣的褶皱。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盛昭缇已经死了。他所想、所思、所感,都不重要了。
尘归尘、土归土。
盛小将军静静地跪在世界中央,像是一道凌风屹立的劲竹,被什么突然压弯了脊梁。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离他而去了。
绵绵从后面悄悄地抱住了盛临城。盛小将军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臂,鬓发垂落,喘/声破碎。原来“漠北雪蛟”的眼泪也是这么烫,一滴一滴地落在绵绵手背上,激得绵绵龙鳞都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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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闻铠从高处一跃而下,铁靴触地砸出铿锵一响,少女奋力地向苏锦萝奔去:
“娘!”
苏锦萝像是如梦初醒,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女儿。“大夏龙雀”此时金发凌乱,眼神茫然,脸色苍白,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闻铠急急道:“娘,你没事吧?……”
苏锦萝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闻铠平素泼野惯了,母女见面不是吵嘴便是打架,这还是苏锦萝头一回,见闻铠如此乖驯的样子。
是她长大了么?
还是自己老了?
苏锦萝还是一阵心神恍惚,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她身上压着的悲怆太过沉重了,沉重到苏锦萝有些反胃,随时都想弯腰吐出来。
吐出什么来呢?
她连眼泪都流干了。
苏锦萝看着一旁的盛昭缇,看着一旁的盛临城,静默得像一尊苍白的雕塑。
……她,算不算,欺师灭祖之辈啊?
“——萝卜!”
闻战一声唤得她抬头。闻战收起了金线流彩的剑意,他也是刚从大战里抽身退/出,一头黑发胡乱披散着,惝恍间又像是那个病弱的文人军师。
苏锦萝呆呆地看着他走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闻战展开双臂,把母女二人,拥进了怀里。
苏锦萝金色的眼睫,茫然地眨了眨,艳蓝色的眼瞳里,似乎终于找到了焦距,缓缓地泛上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干了什么?
是,是了,她杀了盛昭缇,她杀了自己的师父,她杀了盛临城的母亲……
原来她还是,有泪可流的。
苏锦萝放声大哭,涕泪齐下,声嘶力竭。女人的哭声像是破碎的丝帛,顺着长风掠过尸横遍野的街道,一路刮向鱼肚白的天际——
霞光万道,旭日东升。
天终于亮了。
上京太平,人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