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326)
这“幼”帝居所也如同“幼”帝本人一样,清冷偏僻,凋零败落,这是云秦皇城最中心的地方,却也是最冷凄的一隅。比起烟霞焕彩的太后行宫,幼帝居所总是蒙着一层化也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当太后唐水烛驾临于此时,幼帝周云讫正站在庭院正央,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负手而立,仰首向天。
唐水烛静静地看着他。
太后已不再年轻,却仍旧风华绝代,一双美目低垂之时,居然有几分观音的慈悲相。
她是看着周云讫长大的。
什么时候起,那个在她膝头讨要糖吃的懵懂稚儿,长成了这般模样?
唐水烛寒声道:“我为‘长城’而来。”
周云讫回过头。他生得与昭王没有半分相似,剑眉刚目,鹰鼻薄唇,比起儒雅温文的李拾风,他更像是先帝周火,一头阴鸷而嗜血的孤狼。
幼帝英俊无俦的眉眼,攒出一丝尖锐的讥诮:
“不,你是为明空而来。”
唐水烛脸色未变,但眸光微微闪动。
周云讫见状大笑出声:“——你是为那个孽种而来!”
明空公主,乃是太后唐水烛,与昭王周朝辞的私生女。
唐水烛漠然地闭上眼。
说是孽种,倒也无错。
周云讫直直地看着她,笑得喉咙嘶哑:“母后还有这般护子心切的时候?”
唐水烛低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明空无故走失,然而数月之后,苏锦萝在沁园春的医馆里,发现了失忆的明空公主。
——这中间,你,做了什么?
“长城”,这道守护了东陆上千年的屏障,这方将“天”阻挡于云秦现世之外的障壁,为何会崩塌得如此迅速?
就算有高丽王的异变加成,但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消解,以至于如今上京大乱,妖邪横行。
周云讫,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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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讫苍白的唇角,缓缓地向上抬起,幼帝露出了一个迷人又疯魔的微笑。
唐水烛眼皮一跳。
倒不是她如何念旧,而是周云讫生得虽像周火,一颦一笑却更像是——
海月那个疯子!
命运的脉络何其庞大、何其震怖、何其圆融,对云秦举重若轻的两个男人,他们的音容笑貌,竟同时出现在了这个清癯帝王的身上。
周云讫笑意盈盈:“因为朕,恨你。”
他倒是开门见山,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唐水烛面无波澜,她并不意外:
“所以?”
因为你恨我,所以你对明空干了什么,你又对“长城”干了什么?
周云讫笑意更深:“母后应当知道,补缺长城而生的魁族叶氏。”
唐水烛沉默,她确实知道。
魁族叶氏,对于云秦皇室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家族。叶家人追杀灰发碧眼之人,也是云秦官家的默许。
政/治慈悲而冷漠的目光,垂视着江湖上一切风虎云龙。
“当时,朕破坏了长城……”
周云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唐水烛耳里犹如惊雷滚涌:
“把长城的一部分,放进了明空的身体里。”
什么?
“……”唐水烛双目圆睁,“你是说,你把尚且完好的长城——”
剜出了一个洞?
长城的破损,是云秦的皇帝,亲手而为之?
唐水烛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你怎么做到的?”
从“外面”破坏长城,和从“里面”破坏长城,确实不是一个难度系数。但就算如此,“长城”也是一道坚愈金铁的屏障,周云讫如何能做到破坏长城?
周云讫闻声一滞,既而又笑了起来,这一回更凄凉,更嘲讽:
“母后,你是不是忘了,朕才是云秦的帝王?”
——朕才是天帝蟠龙!
不是周朝辞,不是周明空,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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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是云秦帝国的标志。
云秦帝国作为东陆第一文明,威震四海、统领诸藩的,是云秦帝国强盛无比的方偃之术,其中最核心的威慑武装,便是周皇室的“天帝蟠龙”。
“天帝蟠龙”究竟是不是一个龙种,如何在周皇室内部血脉赓续,世人众说纷纭。
但作为云秦帝国真正的当权者,唐水烛深知其史书的真实:
“天帝蟠龙”确乎可以燃烧整个天空,好比一轮太阳砸向大地,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看到那道世纪末的炫光。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一瞬间便会失去性命,在天帝蟠龙发怒的区域里,上万年间都不允许再有生机。更加恐怖的是,“天帝蟠龙”并不是转瞬即逝,它的余威会在空中形成一片厚重的云层,将太阳的光线尽数遮挡,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一个风饕雪虐的冬天。
全世界范围内的饥荒和寒冷,这才是清洗众生的大灾厄。
这是只有周皇室掌握的天威。但自从先帝周火驾崩后,周家后人再无此等龙威,就算是最接近周火的昭王,也只是神识惊才绝艳罢了。
唐水烛盈亮的眼睛,惶惑地看向周云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端详她的养子,她架空十余年的傀儡皇帝:
“……陛下,掌握了‘天帝蟠龙’?”
周云讫似乎是厌烦了,冷漠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也是。也只有这样,唐水烛才肯正眼看他。
这才是他的母亲,他的太后,他的观音。
“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周云讫恹恹地答,他明明已经年及弱冠,举手投足却依旧是个随兴所至的小孩子,“我只是把‘长城’轰出了一个大洞——”
他双目圆睁,再也说不了话,因为唐水烛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天帝蟠龙是周皇室用来保护云秦的手段!!
而你却用来破坏了长城,假以时日,“天”将于世,那你便是云秦的罪人,而云秦将是世界的罪人!
成百上千的人将会因为你的任性而死去——
……为什么?
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是心怀有愧,唐水烛怔愣地看着周云讫的脸,此时云秦最有权势的女人,锋芒尽失,鬓发凌乱,倒真像一尊被打碎在地的白玉观音。
为什么?
是我……是我的问题么?
是我对他不好么?
唐水烛突然放开了周云讫。周云讫捂着泛青的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眼角眉梢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母后,这一切,仍有转机。”
砭肤刺骨的寒凉悄然爬上了唐水烛的心头。
“朕先前早已言及……朕把天的碎片,放进了明空那个孽种的身体里。”
唐水烛脸色一白。
“——故而,你把明空扔进偃师炉里,重新炼化,就能获得填补长城的材料呀。”
周云讫看着唐水烛的表情,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
选吧,母亲,选吧!
看你是更爱你的女儿,还是更爱你的龙椅!
看这周明空的下场,究竟要比我,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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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昭缇——!!”
黄鹂尖声叫道,她绝不蠢笨,黄鹂能嗅到一股味道,是她最为熟悉的、阴谋陷阱的味道!
她被算计了!
黄鹂震颤的瞳仁,惶恐地盯住了明空,她居然没能发现,这个女人身体里有“长城”的碎片,明空公主本身就是令“天”忌惮不已的武器!
只见那些赤红色的飞剑,如同暴雨梨花一般激射而落,先前还张牙舞爪的肉泥“天亲”,此时形如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明空随意宰割来去!
黄鹂厉声下令:“杀了她——!”
等等。
……慢着。
黄鹂突然想起了什么,寒意像是一盆冷水,从头寒到了脚。
这个女人,明空公主,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是盛临城带来的……不,不是这个,明空公主不是远在塞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遥远的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