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137)
薄远州的眼泪啪地一声掉在白雪斋脸上。
这一枪全给白雪斋挡下去了,小潇辞只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了而已。
白雪斋张了张口,半晌才从血里挖出了嗓音:“……你哭什么,你不是……”
盼着我死么?
你昨天跟我吵架,还在嘲我活得长呢。
我……
白雪斋疼得说不出话来,呼吸愈发困难,眼神一点点地涣散开去,模模糊糊道:“……我,远州,我不想死,我……”
我还没有好多,好多,来不及做的事情……
我还没完成白家乐谱的收录,我还没有跟你拜过天地,我还没有看小潇辞长大成人,我还没给父母养老送终……
……对啊,白雪斋恍惚地想,我怎么就死了呢?
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但是铁相一枪/刺/向小潇辞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她……
……她根本没有这么勇敢。
她怕死的,她怕极了。
“……”但白雪斋的气息实在太微弱了,连哭腔都是支离破碎的,“救我,……我不想死,远州,……”
薄远州抵着她的额头,背脊弯成了一张弓,泣不成声。
白雪斋倏然收住了眼泪。
她觉得伤口也不是这么疼了,白大小姐的意识反而清明了起来,她骄傲了一辈子,到死也得攥着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她一字一句道:
“薄远州,我不欠你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但咬字清晰,骄傲、体面、利落,没有半点委屈或者求助的意思。
薄远州睁大了眼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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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命,记在你账上。”
——我白雪斋,谁也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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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惶惶地看去,白雪斋已经断了气。大小姐安静地闭上了自己眼睛,唇边还留着一丝得体的微笑。
她本该害怕、本该痛苦、本该哭泣。
但白雪斋偏不,她可是白家的长女,怎么能走得这么潦草、这么狼狈呢?
成何体统。
——她本就是高岭的一抔素雪,何奈恋上了这杀人的凡尘。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说第八十九:爱恨•囚中龙女(四)
——扑通!
云雀吓了一跳:“……薄燐?”
呜呜呜噫?
薄燐倏然跌跪在地, 痛苦地按着太阳穴。纷繁的幻景像是被石子惊碎的湖面,水一样地晃荡起来;凄神寒骨的冷雨倏然收止, 四面八方陡然亮起无数银色的十字, 那是向薄燐疾奔而来的银色流光——这些银色的游鱼从诡丽的色块中游弋而出,旋转着撞入薄燐的脑袋:
咣!
冥冥之中的因果拼凑完全,少年薄燐的记忆挣脱了云雀给他设下的限制, 蜕变、扩张、拔升为薄燐原本完整的神识。薄燐脑中疾风骤雨般的飞转,男人兀地想通了许多关窍:
原来白潇辞是在幼年被铁相所惊吓, 失去了儿时所有关于娘亲的记忆么?
——薄远州索性将错就错, 掩去了炎虎关这段往事,告诉他生母死于难产的那一天?
对,……对。
这样一来, 很多事都说得通了。
因为白雪斋的死亡,薄远州与铁无情决裂, 一场激斗过后, 铁无情大病去世,薄远州离开炎虎关,带着年幼的白潇辞重回雪老城——
一身傲骨、一生放肆的薄远州,从此收刀归鞘, 深山藏锋。
然后某一日清晨,天意的命盘再次轮转, 薄远州捡到了在山门旁, 险些冻死的薄燐和明百灵。
薄燐如坠冰窟, 如遭雷击,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或者, 不是薄远州不想说出真相, 而是他……没有机会等到白潇辞长大, 没有机会说出全部的事实?
而且,你看——
铁无情、薄远州、白雪斋,像不像薄远州、薄燐、明百灵?
铁无情不知为何,偏要杀死白潇辞,最后反而误杀了白雪斋,惹得铁薄二人师徒反目;薄远州同样不知为何,偏要逼得百灵嫁人,最后不得已杀死了百灵……
——天意如刀,造化弄人,命运玩笑。
上一代的悲剧,顺着命运的脉络,在下一代重新上演。
薄燐恍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刀客的掌纹深深,薄燐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就是……“天”吗?这就是玩弄了几代人命运的,“天”吗?
“薄燐,”薄燐恍惚地问自己,“你颠簸七载,究竟在做什么?”
薄燐,你对抗的,原来是这么——庞大、恐怖、玄虚的东西吗?
不啻于棋子反抗棋手,游鱼反抗江流,草木反抗荣枯!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可笑而不自量。
……薄燐的呼吸突然一滞。
云雀同样跪了下来,倾身过去抱住他。
薄燐耳中嗡嗡作响,恍惚地看着她,一时间不明白云雀要做什么。
云雀伸出手指,往他太阳穴上一比划:
“卟——!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女孩微微抿着樱红色的唇线,神情娇憨又认真,像是一朵抖开雨露的白茉莉,怦然绽放的清丽惊艳得令人目眩。
卡在薄燐喉咙的窒抑感陡然一失,他像是与惊涛骇浪死搏一夜的船夫,终于看见了岸上的岁月静好,烟火人家。
他的姑娘。
……这是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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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低头迅速收缀了一下自己崩盘的情绪,提溜着女孩站了起来。云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总觉得薄燐整个人的轮廓都开始模糊,原本少年干净俊朗的五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成年”、“成熟”,渐渐塑成云雀最熟悉的年长薄燐的模样。
眉眼深邃,鼻梁锋挺,表情似笑非笑,眸光暗淡沉郁。
云雀睁圆了眼睛:“……”
云雀讶然地张了张嘴,一出口就不是什么好话:“喔,你老的好快!”
好神奇!
薄燐:“……”
薄燐伸手敲了她脑袋一下:“这叫‘正本归源’,我的全部神识都过来了。”
云雀抱着头,一脸的懵然:?
薄燐慈爱地揉了把这傻孩子的脑袋:“之前你看到的神识坐标,只是我神识的一小部分。我本体感知到了你死妄海的存在,赶紧整个人入定,过来神识乱流捞你了。”
其实是被薄远州的往事刺激到了本体——个中缘由太复杂,薄燐生怕云雀听不懂在那钻牛角尖,干脆略过了没说。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显然更关心别的:“那为什么你样子变了?”
——说好的随我的心意投射呢?
“……”薄燐心说这当然是因为你燐哥牛,能自主决定神识本态的样貌,“爷乐意。”
云雀扯他袖子,拉来拉去,嘴里哼哼唧唧的:“不要,我要原来那个,大叔就要有人老珠黄的自觉——”
薄燐:“……”
谢谢,我不老,哥永远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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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云雀压根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骤亮疾闪,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眼前一分为二——
“乱式雷。”薄燐并着食指和中指,指尖还有些微银色的光碎,“神识乱流越到尽头越凶险,别乱跑。”
云雀奇道:“你的刀意居然比雷还快么?”
“……”薄燐眯着眼睛看了小姑娘一眼,“你好,你男人江湖名号‘薄九刀’,天底下没几个人的刀比他快,很厉害的。”
——没成想云雀已经扭头在研究幻象了,嘴里敷衍地嘟囔道:“嗯嗯,真厉害,给你亲一下。”
薄燐:“……”
话归正题,这厢云雀在看的幻象急促而多变,甚是语焉不详。
月明星稀,古道孤马,青衫少年,白袍公子——这是趁夜离开炎虎关的少年应龙,在向李拾风抱拳一礼,临行道别。
“是人都想归乡。只是现下时局动荡,你故土是苏罗耶,难免留人口舌。星夜出行,委屈你了。”李拾风一袭白凌凌的衣裳,在夜里好似朗月清风,“你忠心耿耿,又救过三儿一命,这点微薄谢礼,聊表情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