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108)
救不回来了!
电光石火间云雀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关窍,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得救尺缩——
尺缩还有救!她见过机关下肢的人!只要她把尺缩的上半身救回来——本来该断成两截的是她云雀才对,她脱一层皮也得把尺缩的上半身给捞回来!
哗!
这些白蚂蚁的体量极轻,云雀的炼炁好似急坠入水的巨石, 顿时激起了一丈多高的白色浪花,虽然有部分的蚂蚁直接被云雀的炼炁焚灭, 但更多的蚂蚁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密雨, 向云雀兜头罩来!
千钧一发之际云雀伸手向天,紧急地压缩了一层薄薄的空气作为屏障——如雨如瀑如潮的蚂蚁击溅在那层气墙之上,恶心得叫人头皮发麻;但这群畜/生压根没有畏惧可言,甚至有一行蚂蚁顺着气墙的边缘爬了过来, 领头一只直接撕下了云雀一小块皮肤!
云雀的眼睛骤然收缩成一点:
那尺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晚了。
少年尖厉无比地惨叫起来,云雀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如此凄惨的人声, 尺缩小师傅纯银一样的嗓子因为剧烈的痛苦, 拉抻成了锋利而钻心的声线, 震得云雀魂飞魄散。
晚了。
“哥哥——!!!哥哥——!!!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雀那一掌炼炁虽然拍走了大半部分蚂蚁,但还是有一小部分蚂蚁死死地咬住了尺缩的皮/肉;它们曝露在尺缩体外的身体虽然被炼炁撕碎, 但是钻进血/肉里的半身却还能存活。
少年的皮肤苍白而光洁, 此时却像是沸水的表面, 鼓起了无数恐怖的气泡:
“救……救——杀……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一只白蚂蚁从少年的眼睛里爬了出来——
当!
残雪垂枝没入了尺缩清秀的眉眼正中,实在看不下去的薄燐结束了少年的痛苦。
玄机局百年难遇的少年天才,十四岁的尺缩偃师停止了他的思考。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残忍、太无情,云雀手足无措地背着他的救命之恩,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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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的眼睛没有聚焦,茫然地转了一下:为什么?
为什么尺缩就……这么死了?
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对不起什么人吗?
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云雀惊恐地发现她对尺缩,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缅怀的记忆。他们只不过是点头之交,这个少年孤僻而寡言,云雀还是在旁人口中,得知这个十四岁的男孩是有多么惊才绝艳。
他喜好做什么?他有什么志向?他已经十四岁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云雀不知道。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尺缩推开了对他一无所知的云雀,自己反而被黑箱砸成了血淋淋的两截。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了。
少年已经化为了白色蚁潮里的两截骸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
在战争的绞肉机前,所有人都命如草芥。
——天启七年冬,苏罗耶帝国进犯云秦边境炎虎关,掀开了东陆之战血腥的前章,史称“银海蚁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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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薄燐一脚踏进了蚁潮里,抄起女孩的腰肢纵身一跃!
噬人蚁奈何不了通天境的薄燐,细皮嫩肉的云雀则成为了它们下一个猎物。白花花的蚁潮追魂夺命而来,甚至在薄燐飞身掠起时自行堆叠、灌涌、攀升成一杆指天的矛枪,企图咬住云雀——
薄燐的踏雪寻梅催至了极意,他脚下自行生成了几片六角冰花,薄燐直接在半空中以炼炁借力,轻飘飘地跃至了噬人蚁攀不到的高空。云雀没他这种飞天遁地的本事,只能抱着薄燐的胳膊,惶惶地向下看去:
白、白、白。
到处都是噬人的、疯狂的、血腥的白。
“银海蚁。”薄燐的声音从云雀上方传来,云雀还是第一次听见薄燐这么沉重的口气,“苏罗耶的大漠里有一种蚂蚁,数量动辄以百万,行动时酷似海潮翻卷,遇畜即吞,遇人即噬,一直是苏罗耶人的天敌……没想到这帮孙子,居然把它们抓起来当武器使。”
云雀耳边嗡嗡作响,骨血都冻成了冰。
此时炎虎关的城墙上已然沦为了一片人间炼狱,惨叫、哀嚎、惊呼听得人头皮发炸。守城的士兵里根本不可能有薄燐这样的通天境高手,多数也没有云雀那么幸运,女孩子惶惶地看着八尺高的男儿挣扎在拍不尽、杀不完、驱不走的蚁潮里,痛苦得满地打滚、被噬咬一空;或是撞墙自尽、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云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强行把自己从最初的懵然和惊惧里扇了出来:
出息——出息——给我出息点!!!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碧佩银穗的八角灯笼在云雀指尖前急转不休,罗雀门伤门大开,云雀每一次呼吸间,门中必然劈下一道炽青色的惊电,从蚁潮里剐出一道焦黑的炭迹!
哗!
云雀突然看见了一个在蚁潮里艰难行走的小士兵,眼前突然一亮,罗雀门飞旋着下沉了半丈,灿烈的青光为他焚烧去了身周的蚂蚁,清理出了一条小小的道路:“跑——!”
小士兵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空中的云雀一眼。
他的半张脸已经被银海蚁咬没了皮,看起来狰狞又骇人,云雀被他的目光激得浑身一颤,一时间倒是没认出来他是谁。
多日后的云雀从噩梦中惊醒,突然回想起这个些许面熟的小士兵,是云雀最初随苏锦萝迈进靖安府时,替她牵马、满脸通红的那个小小士卒。
原来你升官啦?
原来你到城墙上站岗啦?
很厉害的。真的很厉害的。
可惜眼下的云雀没能认出他来,女孩子被薄燐捞在半空中,只是被小士兵的眼神震撼住了。
小小士兵满眼充斥着血丝,眼神锋锐如新硎之刃,年轻的小士兵其貌不扬,眼神却像是一头发狂的雄狮。
他心想,原来真是仙女啊,会在天上飞,太好了。
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可惜人家是玄机局的大师傅,不是他随随便便见得到的。
听闻云雀大师傅要去城墙上修机关,他特意和夫长通融,换到了这班岗,就为了再看上她几眼。可惜仙女旁边有个不好惹的天兵天将,特意蹲在墙头上盯着小士兵,表情似笑非笑的,吓得小士兵不敢往那边看。
谁知道呢……
他一步步地跋涉在蚁潮里,银海蚁被云雀焚去了一些,但她的攻击就像是在沙漠中挖沙一样,周遭的蚁海再次漫过了他的脚背、膝盖、大腿。
他的脚被吃光了,可是骨头还在,所以站得笔直;他的腿应该也是被吃光了,所以他摔在了蚁潮里,一点点地向前爬。
他能看见自己的手一点点地化为白骨,他能听见银海蚁密密擦擦的咀嚼声,但他还是向前爬着。
一点、一点、再一点。
小士兵终于爬到了他的死地,一头撞向那面黄澄澄的巨锣——
咣!!!
鲜血飞溅上了锣面,警锣锵然震出一声沉雄又凄怆的咆哮,半个炎虎关都在警锣的哀声里惊醒!
敌袭——!
有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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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外行和愚蠢。
自己闹过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纠集一帮厉害的偃师,去跟“天”打群架而已。原来战争来临,传讯是第一要务,光靠城墙上的这点动静,是不足以叫醒整个军队的。
她堂堂九钱偃师,战略意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士兵。
“原来,”云雀惶惶地想,“战争……是这个模样么?”
她设想的战争,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战阵旌旗连云、铁甲烁日,将军鲜衣怒马、一骑当先,然后敌人被打得丢盔卸甲,哭爹喊娘地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