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34)
现在的手机短信多数都是广告,宋九原随手点开,却看到是老妈发来两个字——
勿扰。
宋九原微怔,看着这两个字觉得越看越不认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收起手机,拿起威士忌又倒了一杯干了。
伊万皱眉道:“你会醉的,不要小瞧我的酒。”
“醉了好啊……”宋九原又拿起一罐冰啤酒,声音发闷:“船长呢?我要找他去听故事!”
伊万拦下几个喝的放飞自我的船员,不动声色的护着宋九原起身:“走吧,我也去驾驶台看看。”
宋九原站起来才发现真的喝多了,他平时酒量还不错,这会却有些脚步虚浮。
跟着伊万来到驾驶室,白靖的大摇椅被搬到外面,他人蜷在其上,像是睡着了。
两人走近,宋九原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笑道:“船长肚子有点胖,伊万,你应该带着他健身。”
伊万:“不,我喜欢欣赏年轻的身体。”
“……”宋九原翻了个白眼:“流氓。”
“你俩欠收拾了。”白靖懒洋洋的出声。
宋九原乐了:“您没睡着啊?那正好,您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故事?我答应了?”白靖眯着眼睛呼了口酒气,不太相信宋九原的话。
“堂堂船长可不能赖账啊!”宋九原赶紧从里面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坐到白靖旁边。
伊万则没什么存在感的坐到他们身后。
白靖叹气:“是吗……那,就讲讲吧!”
宋九原眼睛亮起来,洗耳恭听。
驾驶台外的甲板不大,平时值班在这里瞭望,所以视野很好,此刻远处只有黑漆漆的海面,和不见星光的天空。
白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不大:“二十……五,六年前吧,我还没上船,那时候穷啊!穷,还不自量力,看上个漂亮的有钱人家的闺女……”
宋九原心说这开头也太久远了,要从关廿出生前讲起吗?
况且白靖不是关廿上大学后才认识他的吗?
接下来,就有些俗套和狗血——富家小姐为了爱情与家里决裂,跟穷小子有情饮水饱,然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
儿子出生,白靖为了在当时尚可的收入,选择了做海员。
“可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我更爱我的妻儿,还是更爱航海。”白靖低下头自嘲的笑笑:“因为我发现,让我在二者中间选一的话,我更离不开大船,航海让我找到了梦想和价值。”
宋九原已经不再心急的等着主角出场,他被白靖的低落感染,心情沉甸甸的等着下文。
“直到有一天,我们船靠巴西一个港口,我正心情紧张的应付一群官员严苛的检查,我妻子一遍一遍的打电话,我只能一直挂断,一个官员不耐烦了,让我赶紧接。”
白靖视线没有焦距,仿佛透过黑暗看到过去:“一接通,对面就是歇斯底里的大喊,说她要离婚……
我说待会儿给她回过去,她突然哭起来,说孩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大半夜她打不到车……”
白靖从宋九原手里拿过啤酒,打开喝了一口,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可是我远在大洋彼岸,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让周围朋友帮帮忙不行吗?她说她没朋友,朋友只会看她笑话,说她守活寡巴拉巴拉一通抱怨,我语气也有点急,说你他妈别叨叨了,现在不应该马上想办法给我把儿子送医院去吗!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宋九原不知道该说设么,心底全是无力感。
“你妻子很可怜。”伊万不合时宜的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
白靖没有意识到“听不懂中文”的伊万在接话。
“后来官员一下船,我就给她打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我托认识的人帮我打听。但是他们也联系不上她。一周后,我先后接到医院和派出所的电话。”
白靖努力压制着颤抖声线:“我妻子从医院楼顶跳下去了,我儿子被她注射了超剂量的药物,昏迷不醒。”
宋九原心揪起来,被震的说不出话。
白靖沉默很久,缓缓开口:“公司派了直升机送我回去。儿子救过来了,但是听觉神经受到些影响。直到现在,他都不肯理我……”
宋九原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白靖的眼角划下一条银线,像刀锋划过人的心脏。
他有点慌:“船长……”
白靖抬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往后靠了靠,把手放在胃部慢慢打着圈:“一个当老子的,每天在儿子面前跟孙子一样苦苦哀求,可是我一点没有觉得不忿,活该啊……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这些年,我给他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因为无数次,心跟着消息石沉大海,我这条老命也经受不住几次了,省着点造吧……”
“那他现在……自己吗?”宋九原想象着一个倔强的小号白靖,心里装着诸多的不解与怨念,在无声的世界独自承受着凄风苦雨。
让人心疼。
“我高价请了个不太专业,但是很有个性的心理医生替我看护着点,也还好,没出大问题。”白靖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
“你上一次给他发消息是什么时候啊?”宋九原这点和白靖有了共鸣,忍不住问。
关廿也不回他消息。
而他的家人连发消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第29章 宣泄
白靖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个手机,没有锁,粗粝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手机型号很早了有些卡顿。
他点开微信,小心翼翼的按下置顶的联系人。
宋九原凑近看了眼,果然只有右边白靖自己的聊天内容——
新年快乐!
最近好吗?
儿童节快乐!
……
宋九原表情一言难尽,他看了一眼白靖,忍着想要吐槽的欲望伸手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直到六七年前都是类似的问候,只是更频繁一些。
“您儿子多大了啊?”
“跟你们差不多。”白靖一口气喝光手里的啤酒,把空罐子丢给后边的伊万。
他从裤腿上擦了擦手,然后打开相册给宋九原看他儿子的照片,很多都是十来岁少年的模样,笑的阳光灿烂,眉眼灵动,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非常好看。
“靠!”宋九原非常意外,他抬头看了看长得有点凶的白靖:“您这……”
“是亲生的!”白靖没好气的说:“老子年轻的时候也不差!他……像他妈妈。”
“啧,您多大就生孩子啊?”宋九原心想白靖不到五十,这也太年轻冲动了。
“这有什么?我们那代人年纪轻轻结婚生子的有的是,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崇尚自由。”
白靖放大最后一张,是一个坐在大厅等候椅上的青年,日系中长发,有种艺术家的气质,青年正低头看手机,俯拍看不到表情。
“这是今年卜医生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发给了我。”白靖说:“他长大后很少联系卜医生了,只逢年过节去送点东西。”
“就是那个高价聘请的不专业的心理医生?”宋九原问。
“是。我只能从他这儿打听儿子的情况,不过我儿子这点还比你们老轨强些,关廿从上船就没再联系过卜医生。”
宋九原吃惊道:“关廿也……看心理医生啊?”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白靖:“不是自愿的,我就是看那孩子闷不吭声像个有病的,就强行把他送卜医生那儿去了。”
宋九原:“……”
白靖返回微信界面,点开自己的头像:“这是我儿子十岁那年,我在加勒比海拍到的鲸鱼。那时候他很崇拜我,每次靠港我给家里打电话他都缠着我给他讲航海见闻,谁知道没多久就出了这种事……不然,他会像你一样,调皮开朗,懂事儿。”
“您怎么还突然还夸起我来了呢?”宋九原想调节一下气氛:“再说,那调皮和懂事儿能放一块儿吗?”